十年前,我第一次前往夏威夷。夏日的檀香山,云朵低垂,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树上硕大的木瓜摇摇欲坠。那时候的我,一颗心就像装在透明的玻璃盒子里,人人都看得到。小环岛游到恐龙湾畔,天气忽变,热带的浓云四合,狂风变得又冷又硬。闪电划过不远处的头顶,映得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我举着两个椰子,没心没肺地跟在众人身后跑向停车场,没有紧张、恐惧,也丝毫不觉扫兴。硕大的雨点砸下来,淋湿了T恤,但那有什么关系?过一会儿阳光破云而出,我和相机一样继续欢欣鼓舞。
六年前的隆冬,出发去冲绳的时候就是阴天,到达后更是连一丝阳光也看不到。住的海景房美则美矣,可是晨曦和晚霞通通不见,有的只是忽来忽去的雨云。
那应当是我最孤独疏离的时候,英语还不太给力,朋友不多,再没有比浓云下的冲绳更适合我心境的目的地了。作为不断辗转于列强掌控的孤独小岛,曾经的琉球和我一样,经历绝望和无所依靠的惶恐,飘摇无依。深夜坐在冰凉的海滩上,喝下同样冰凉的一罐啤酒。那时的我不知道,在人生的下一个转角,命运会带来什么样的礼物。
地震后东京的雨有了特别的意义。由于大气核辐射超标,辐射物质又都可溶于水,降雨就成了大家恐惧、躲避的东西。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转乘两条线路的地铁去办理再入国手续。回程要沿着品川港的集装箱码头走上好久,身边呼啸而过的都是大型货车,司机们好像都喝得烂醉,转向迅猛,并线疯狂。忽然间,天色改变,冰雹和大雨劈头砸下,几分钟后我就浑身湿透。
在品川的大雨中,在呼啸的大货车中间,我提着文件包,走。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走下去,走到地铁站,走回家。
回到家时天开云散,绚烂的晚霞照亮天际,顾不得脱去被带有辐射物质的雨水浸透的衣裤,我急忙抓起相机冲出去拍了一组晚霞和云朵。那时我已经知道生活里最重要的是美与不会重来的时光,为了这些美好,可以付出安全的代价。
四年前去尼泊尔的时候,我特意选了旱季的开始,据说十月的博卡拉空气清透,无风无雨,最为适合拍摄雪山日出。到达的傍晚,鱼尾峰在明艳的晚霞中金光灿灿,我没有带相机,也不觉得遗憾,因为还有第二天的朝霞可以拍。
谁知入夜后,滂沱大雨忽然光临并持续不断。酒店外的小路变成了湍急的河流,雨帘外的灯火摇曳不定。凌晨三点半,预定的司机如约前来接我。但在这样的天气里能看到日出,拍到雪山?思考了三十秒,我通知司机回去睡觉。如果天意如此,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顺从。
不去想我跋涉了几千公里,携带了沉重的设备,精心安排了行程,在自然的伟力面前,这些全都渺小微弱。那些曾经的爱与哀愁,甚至快乐欣然,也都如是。在尼泊尔旱季不期而遇的大雨里,我学会了妥协与放弃。
作为一个追逐光影的摄影师,多次外拍场合遭遇不期的降雨,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曾经我自诩为“逐光者”,因为深知如果没有光,镜头和我一样都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调适。但经历生活中诸多的不如意后,我开始习惯叫自己“逐影者”。从逐光到逐影,其间的心路跋涉,并不是几场雨的回忆可以诉尽。
逐光到逐影,由明至暗,是摄影的成熟,也是人生的圆融。
我不曾期待如此强烈的色彩,
也不曾期待如此跌宕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