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将尽，溽热依然漫延。我肩背沉重的相机包，站在京都站前，望着湛蓝天空中翻飞的白色云朵，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京都，这是自幼年就向往踏足的古都。如今我终于越过千山万水来到这里，但迎接我的并非想象中的欣喜或满足。到达京都发生的第一件事，是我遗失了佩戴将近两年的石榴石尾戒。不是没有慌乱，还是不得不告诉自己必须接受，甚至无法回忆，是在哪里、是怎样失去了它。唯一能够确认的是，我们的缘分已尽，它用这样一种不辞的方式与我分别。想起数天前，我在东京六本木候车，无聊间拿出相机，拍下了一张以地铁线路图为背景的照片，照片的前景便是跟随我时间久长的两枚戒指。这张照片，如同谶言，预言分离。

在京都的几日，我的旅行缄默缓慢。儿时向往过的地点，一一去到。在清水寺壮丽的舞台下，我默默坐了很久。人人都排队承接一旁盛传能带来长寿福报的音羽泉水，我却试图参破长路来此的意义。午后去到三十三间堂，大殿悠长壮美，观音和天王雕像林立。庭院静谧，云朵连接成片，遮挡日光。阴翳的光线透过和式门窗，更显暗淡。密不透风的大殿弥漫着檀香和木香，我赤足缓缓前行，在美轮美奂的观音脸上，企图看到命运的安排。华灯初上的鸭川畔活色生香。西方面孔、好奇张望的游客和领带松开一半、脚步踉跄的醉汉填满了先斗町。远处传来的木屐声令空气微微凝固，昏暗中盛装的艺伎擦肩而过。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被她的神秘端庄彻底征服。这样的时刻如同转瞬即逝的流星，惊艳地划破夜空般寂静的旅途，然后一切又归于沉默、平淡。

我不知道自己一路辗转，于此时前来此地，究竟是起于过往的何种因缘，又将给予未来何种启示。

夜幕降临前，我走进一间售卖宇治抹茶的老铺。伴着清淡的和果子饮完一杯抹茶，看见店铺的屏风上用汉字写着：“难得一面，世当珍惜。”这句话，是茶道精神“一期一会”的释义。

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要弟子郑重对待每一次茶会，他的弟子山上宗二在《山上宗二记》中第一次写下“一期一会”的茶道用语。江户幕府大老井伊直弼也曾道：“茶会也可为一期一会之缘也，即便主客多次相会也罢。但也许再无相会之时，为此作为主人应尽心招待客人而不可有半点马虎，而作为客人也要理会主人之心意，并应将主人的一片心意铭记于心中，因此主客皆应以诚相待。此乃为一期一会也。”

“难得一面”，世间的一切相遇来自因缘流转，每一个擦身而过，都是无数条件具足的显现。“世当珍惜”，多少缘分一转身便是永别，珍重且珍惜每一个相会的瞬间，一如它永不再来。

看到这句话，我心中的困扰忽然消散，既往人生旅途中和合离别的意义变得清晰。那些曾经前往并离开的地方，那些曾经遇见又离散的人，都如同永恒万种中的偶然变数，又如同万千可能中的唯一必然，曾经来到，便来到了。而当时刻来临之际，也都一别即成永远。

“和你见面，如同一生时间里，仅有一次的约会。”

是为一期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