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春天,我已经在希腊生活了一年。地中海北岸的气候干爽明朗,日日都看得到湛蓝通透的天空。雅典与我曾经生活过的北京、东京差别巨大,一年的时间过去,我慢慢开始适应全然不同的生活。
4月末的周六,早早醒来,穿上跑鞋和压缩裤,准备出门慢跑。花园里的鼠尾草叶上挂着露珠,蔷薇还没有满开。突然手机上跳出了推送的突发新闻:当地时间14时11分,尼泊尔博卡拉发生里氏8.1级地震,加德满都等地有强烈震感。
隔着三个小时的时差和数千公里的距离,我的心情焦虑急切。马上登录脸书,发了个问候的信息给昌达尔。
昌达尔是我在尼泊尔的向导。
2012年秋天,我独自前往众神飞舞的国度尼泊尔。那一行颇为漫长,我在加德满都驻足,到博卡拉徒步,满月之夜我在奇特旺的雨林,然后辗转向南,抵达佛祖的诞生地蓝毗尼。我见到塔鲁土著用大麻治疗癫狂的大象,目睹德赛节宰杀黑水牛后的血流遍地,被暴雨和塌方拦住过去路,也和“人间女神”库玛丽有过一面之缘。
那一行,我的向导是昌达尔。他有故事,想要讲出。那一行,我的耳边回**的一直是昌达尔的故事。出身刹帝利阶层的印度教徒,资深徒步向导,八岁女孩的父亲,经济困顿的丈夫,昌达尔的故事是如此鲜明,以至尼泊尔的异域风情都退后成为了故事的背景。
三天后我收到昌达尔的平安回复,但这还不是我故事的全部。尼泊尔的这场地震,让我的回忆直抵数年前的东京。3月11日,东日本,里氏9级地震,巨大的海啸,其后的核泄漏。而那一切,我曾亲历。
2011年,我在东京留学。我清晰记得,地震袭来时,身边厚重的防火门剧烈摇晃,墙上挂着的装饰画大幅摆动,身旁来自非洲的同学一脸惊恐,跌坐在地板上。我记得深夜电视里播报的地震、海啸速报,也记得核泄漏后无言的恐慌,但更加记得的是,那个春天一如既往绽放的染井吉野樱。
我有故事,想要讲出。几年来我游历于亚洲、美洲和欧洲,阅读拍摄,一直试图找到一个出口,将这些尘封在记忆里的故事讲出。发生在尼泊尔的地震,将我的记忆撕开了缺口,故事喷薄而出。
“凌晨三点四十分,余震又袭击了东京。朦胧中听见房间角落的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卫生间马桶里的水摇晃四溢。路捷被吵醒,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但仍然能够看见遮阳帘的拉链在大幅摆动。然后一如以往,地板和床垫才开始传来一波又一波的震动。”
我的写作,终于以这样的句子开始。多年来我听闻、目睹、亲历的故事,终于得以呈现。
写作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艰苦。雅典的暮春乍暖还寒,敲击键盘的手指常常因为室内的阴冷而感觉滞涩。我刻意选择了镜像对照的写作方式,为自己增添了不少技术难度。写作最艰难的时刻,我对自己的鼓励已经不能起作用。偶尔我会产生幻觉,似乎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掌起一方小小的灯火,在前方徐徐引领,带我走出困惑和疲劳的密林。
结稿之日,我没有欣喜也不伤感,而是一种久违的释然:故事早已铺展开,如今我终于完成了记录,将它们交付给读者和永恒。
然而故事并未结束。结稿后的一个傍晚,窗外下起若有似无的雨,空气清新,周遭宁静。我打开书页,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因为过去要进入未来,所以有了故事。因为在深夜里,你会无法回想如何从原来走到现在,所以有了故事。当记忆被抹去,当你除了故事就再无任何可供回忆、可供记忆的时候,因为要有永恒,所以有了故事。
如同谶言,道出我不曾说出的感受:我有故事,故事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