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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 3012 字 2个月前

老板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一问,果然比她还年轻两岁,妈的,这世界上好像每个人都要比她年轻。这男人很瘦,目光精明,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做生意的。你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很多材料都是天生的,当然,她坚定地认为,女人和博士都是第二性的,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女人和天生的博士。老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你是这学校的老师吗?她悲伤地想,她看起来果然是不年轻了,他都不屑于猜猜她是不是学生,不是本科生也可以是研究生嘛。但他直奔老师而去,简直都不给她留一点情面。她含糊答应一声,哦。好像不屑于承认也不屑于卖弄。

他却立刻两眼放光,简直吓了她一跳,好像她随身佩戴着什么金矿被他发现了。他问,你真是这学校的老师?她有些生气,好像她是假冒伪劣产品。她更不屑于回答他了,又喝了一口酒,这次真是喝出些味道来了。从前喝酒总觉得像灌药,还得提起鼻子一口灌下去,又感觉腹腔之内酒精所到之处皆烧起燎原大火,实在搞不清楚人类为什么喜欢喝酒。后来她特意向一个好酒的男人请教过这个问题,那男人几度戒酒又几度开戒,越戒越厉害,以至于后来一大早起来就得先喝一杯白酒垫垫底,一天才能正式开始,下酒的是一根黄瓜或者一根大葱。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喝了酒还要骑着自行车回家,结果路上摔倒磕掉一颗门牙。门牙掉了之后他照喝不误,随时准备再丢掉第二颗门牙。她问他究竟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他认真地想了想,说,因为酒能让人麻醉,麻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搞了半天,原来喝酒不过就是人类为自己刨了一个洞,以便随时能躲进去冬眠。

这时候他又问了一句,那你应该是博士毕业吧。她微微一笑,忽然觉得自己怎么像个电影明星从银幕里走了出来,不小心坐到了这个观众的对面,有些把他吓着了。短暂的荣耀感过后她又觉得自己和这男人都很可笑,现在的大学里,随便哪个系里的博士都是被踢过来踢过去的,她在其中不过是个最不起眼的小讲师,根本没有几个人会把她放在眼里,所以被院长宠幸一次她才会那么感恩戴德,被睡过之后还想被人家再睡,但人家只肯睡她一次。一次性的。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像是笑自己又像是在笑李文涛,冷笑的时候眼睛却是盯着对面的男人的,其实她只是需要盯住一个方向发呆而已,在刚才的一瞬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个男人的存在了。可是对方显然已经被她盯得发毛了,他很不自在地坐在那里,声音僵硬地陪笑了两声,好像他被绑架了,不得不如此。

一层笑容还薄脆地挂在脸上,他忽然垂下了眼睛,声音竟发起抖来,就像一个还没上刑就开始主动招供的犯人。他说,我知道我不能和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比,那也是我活该。其实上高中时我成绩还不错,后来因为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就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我就再没上过学。所以我每次看见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就又想躲着又觉得羡慕……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酒吧开到大学门口,其实真不是考虑别的,就是想离大学近点,因为,我从来没有上过大学。

越往后说他的声音抖得越厉害,以至于都要带出一点哭腔来了。她忽然明白了,他以为她刚才的冷笑是冲着他的,他以为她看不起他。她不禁心里一阵感叹,她像个呆子一样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又像个呆子一样终于读完了博士,然后又像个呆子一样被发派到这种偏僻的高校,不年轻了,没钱,租了个房子下水道还能跳出青蛙来。除了她这个女单身,系里还有个长得很标致的单身男老师,但人家每天奔波于和富婆们相亲的路上,因为不找富婆他就得一直像她一样租房子。而且他既然有这个姿色就不能浪费了。并且他有一套严密的逻辑可以说服得了自己和别人,以他的姿色和才华找一个有钱而相貌平庸的女人,无异于是一种社会资源整合,也有助于繁衍出品种优良的下一代来。这相当于是给人类的基因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个男人给自己的相亲强行扣了一顶关于人类遗传学的帽子。

过了三十岁之后,她连把优质基因繁衍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就为繁衍一点死读书的功夫吗?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她也会问自己,为什么要读这二十多年的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和一群装模作样的同行们聚在一起讨论所谓的学术?同事们中间有所谓学术做得好的又能干的,申请到了十几二十万的科研项目,项目申请到之后,接下来需要发愁的事情就是怎么把这钱花掉。某男老师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这钱花出去,他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把钱花出去居然也成了一件任务。好在学校里他有个小情人,于是他叫了情人一起外出度假一趟便把花钱的任务解决了一大部分。但他的小情人毕竟是个学生,良知未泯,在销魂度假归来的途中还是感叹了一句,你们高校老师申请到国家的项目经费就是用来开房打炮用的,这国家的学术水平也就这样了。

她学术水平有限,任何一个科研项目都没申请到,没有必须和情人开几次房才能消费完经费的任务,就是在这学校的老师里她也平凡得如同一粒沙子。没想到在几步之外的小酒吧里,却是另一番异域风情。她似乎看到自己正如天外来物一样降落在这里闪闪发光。对面男人目光里的崇拜使她忽然就膨胀了一圈,而他的话语则让她额外又膨胀了好几圈。久违的骄傲终于在这个夜晚复活了,这骄傲好似一个人在蒸汽浴室里,张开全身的毛孔,伸展四肢,驱除了疲劳,把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了这热气腾腾的语言。

现在她觉得她有责任和义务来抚慰他,她又喝了一口酒,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她自认为这样看上去会让她显得比较优雅知性。不过,她可从来都走学院派路线。她一开口便像个坐在讲台上的老师,她居高临下地对他说,没读大学也真没什么的,你看你现在不是很好吗?自己开个酒吧,还布置得这么有情调。

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真像在给一个毕业的学生灌输励志鸡汤。男人对她的话微笑了一下,这让她有点微微的尴尬。只听他又说,其实我原先是开饭店的,高中一毕业就到餐饮业去做学徒了。开了几年饭店后才想着要再开这么一个小酒吧,而且一定要开到大学门口去,我就想着,就算没什么顾客,我自己也可以在这酒吧里待着,没进过大学这辈子是补不上了,但总可以在边上闻闻大学的味道。

她优越地笑了起来,你知道高校老师在酒桌上讨论的是什么问题,他们在一起讨论的不是唐诗宋词,他们会讨论自己是黑丝癖还是制服控。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忽然就听不懂她的语言了。她自觉失言,忙说还要一杯酒。她说你也喝一杯吧。她想让他压压惊。

他又给她调出了一杯天蓝色的叫海洋的酒,她一口就喝了半杯,空气里的尴尬才慢慢散去一点。他说他叫周小华,又讨教她姓什么,听她说姓张,他便脱口而出张老师。又讨要了她的电话,拿铅笔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记在本子上,毕恭毕敬真像个她今晚刚刚收下的学生,准确地说,就是学校里的那些学生们,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对她恭敬的。

事实上她每天给他们上课的时候,心里都有点发憷。如果不点名,他们来的人数只会一天比一天少,一直少下去,只怕她要在课堂上唱空城计了。点名吧,一来是显得她不够有名士气,二来就是靠点名把学生们胁迫来,他们也懒得听她的课,他们会在课堂上做各种事,除了听课。有睡觉的,看小说的,玩手机的,偷吃零食的,谈恋爱的,大一就开始准备考研的,真是刚进校门就开始为毕业做准备了。她想,现在的孩子们怎么能务实到这种地步,满眼只有就业就业,活着就是为了就业,就业是为了等死。

有时候她站在讲台上讲文学讲得声嘶力竭,却没有一个学生专心致志地与她对视一眼,就是看她一眼也是怕被她发现了小动作。有时候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她会狠狠瞪上某个学生一眼,瞪眼的后果是招来了全班学生对她的集体鄙视,因为他们觉得她实在是没有别的本事了,只好使出这最无能的一招。后来她慢慢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经验,隔三差五不定期点名,学生在课堂上做什么她都装看不见,她讲她的课,他们看他们的小说睡他们的觉,虽然身处一个教室,却像两个星球上的人不小心晤面了。连语言都不通,更别说别的。

学生们那样对她,院长那样对她,现在,忽然跳出来一个男人这样仰视她。她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当然她主要是被遇的那个人,对面走来的是谁并不重要。她被一种全新的幻觉所包围,差点委屈得要落下泪来。

手里的一杯鸡尾酒已经见底,周小华弯腰抱出一瓶CHIVAS,咣往吧台上一放,红着眼圈,像见了组织一样诚恳地说,张老师,今晚的酒是我请你喝的,来,我陪你喝,我们一定要一醉方休。她已经开始有点醉意了,她就着这醉意回头看着自己这几年的生活,这几年的生活?该用哪个词形容呢?她坐在那里,好像一个沉了船的水手,正在雾蒙蒙的天边寻找着帆船的影子。但是这点浅浅的醉意既不够她悲伤也不够她发发酒疯,索性就再多喝点。

半瓶威士忌下去,周小华又叫了她一声,张老师。张月如头已经大了起来,听见他又这么叫她,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觉得此时他这么叫她真是充满了讽刺色彩。他悲怆地说,张老师,你知道高中的时候我有多想去大学读中文系,后来却做了饭店的学徒,当起了厨子。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头又膨胀了一圈,她晃晃酒瓶子说,你都不知道,中文系那些学生,根本就没有几个喜欢文学的,他们是因为不知道该学什么才来学文学,上课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谈恋爱。然后她开始向他大谈文学,从但丁谈到海明威,从托尔斯泰谈到马尔克斯,因为课堂上很久都没有人这样专心地听她讲过文学了,她太需要一个听众了,最后连同无常的人生也扯进来大谈特谈,好像此前她一直被活埋了,直到现在才得以爬出来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喝着喝着,脑袋在继续变大变空,像一只逐渐透明起来的容器,残留的意识正在里面游来游去。这时候她断然喝住了自己,不能再喝了,趁着自己现在还能走回去。和这男人再喝下去,结果无非就一种,两个人烂醉如泥地睡到一张**。她说要走,男人果然留她,张老师你喝完再走,喝完我送你回去。但是她坚决要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出走。他忙说太晚了他开车送她回去。她这才注意到酒吧门口确实停着一辆车。她看到他几步冲到车跟前,手忙脚乱地摸钥匙,佯装摸了半天忽然说,钥匙落在酒吧了。又跑回去取钥匙。钥匙取来了,他开车门的手在发抖,开了车门他先上去,她看到他慌里慌张地把副驾驶的座位收拾了一下,掸了掸灰,才让她上去。他一系列诚惶诚恐的动作让她非常受用,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在这里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满足,受辱多日,一晚上被满足成这样,简直有被撑着的感觉。

他开车把她送到楼下,下车亲自为她开了车门,然后目送着她往里走。她本犹豫着要不要让他进去坐一会儿,但一想到这样就有可能发生一场新的一夜情,她便作罢。上回一次性的**她还没有消化掉,再来一次一夜情她会积食不化的。何况上次怎么着也是个儒雅的院长,这次呢,厨子的前身,酒吧小老板的现世?

上二楼开门,一只脚刚迈进去,电话就响了。她一接起电话,电话里就是一声毕恭毕敬的张老师。是周小华。张老师你到家了吗?没有难受吧,那就洗个澡早点休息吧,睡觉时记得把窗户关好,尤其是阳台上的窗户,你住二楼,不关阳台是不安全的。把被子盖好。晚安。她扔下电话半天都没有喘过气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把被子盖好了,以至于这话听起来怎么都不像真的。坐在那里忽然又想起了李文涛对她的不闻不问视若无睹,两相对比,她不由得又开始抽着鼻孔对着空气独自冷笑。

一周过去,又到周末了。一周只有两天有课,如果不搞点论文什么的,真是一副混吃混喝专心等死的节奏。周末的晚上,张月如正想着这个晚上该如何度过的时候,周小华的电话打过来了。仍然是一声毕恭毕敬的张老师,张老师来我酒吧小坐会吧,太想听你聊聊文学了。

她想,他又来找她了。这虽没有使她太喜悦,但总得来说,还是找她比不找她的好。如果连一个中学毕业的酒吧小老板都从此以后泥牛入海,那她真是要审视一下自己身上的魅力了。既然这样,那她就还是去赴约吧。这个决定让她产生了一种挺身而出的感觉,一种正向着危险走近的亲切感,以及对某种虚无的绝望的抗争感。她说,好,十几分钟后过去。他说,下来吧,我已经在你楼下等你了。

他果然正在那里等着她,见她下来了,他恭敬地给她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说自己只不过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而已。一瞬间她简直觉得自己有了女王的待遇,转而又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别人对她不好就罢了,好一点她也受不了,也觉得不应该。车子开到酒吧前,她看到酒吧已经打烊了,就说,你周末打烊这么早。他说,我是为了迎接张老师而打烊的,咱们俩聊天就不做生意了,以后每个周末我都打烊专门等候你。张月如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觉得这个男人一定是来替李文涛还债来的。他要是学历再高点,长得再帅点,个子再高点就好了。

他给她和他各倒了一杯CAMUS,喝着酒她开始慷慨陈词,你知道什么是文学,它就是与宗教与哲学有暗合之处的一种艺术形式,就像宗教向人类提供了最大的慰藉与满足,通过丧失自我,人便能够与上帝和自然合而为一。事实上任何一种对精神的献身与自我沉湎都能获得这种满足。

他坐在对面,喝着酒当着虔诚的听众。这样的演讲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多少有了些厌倦的感觉,但他的谦恭又让她觉得自己完全身处高位。在李文涛面前那种卑微的感觉倒是没了,但这种身处高位的感觉竟然也不舒服,因为没有挑战了便觉得自己还是像个失败者。这种感觉催促着她把一杯白兰地很快就喝下去了,他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杯喝完她感到头晕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他也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张老师我送你回去。

结果他刚一扶到她的肩膀,她一时站立不稳,整个人就栽倒进他的怀里了。他抱住了她,手在发抖,这发抖让她很享受。她忽然觉得这男人挺可爱,她想起了解青燕的那句话,女人都是往上睡的,而男人是往下睡的,所以这种格局里的男人从心里是看不起女人的。现在她一定要把这个程序颠倒一下,也好作为对李文涛的回馈与答复。她伏在他怀里没动,而他好像终于苏醒过来了,打着哆嗦紧紧抱住了她,似乎她是一缕青烟,随时会飞走。

两个人摇摇晃晃却默契无比地出了酒吧,到学校附近的宾馆开了间房。每到周末,学生们便纷纷出来开房,她担心会碰到自己的学生,结果没有。倒是前台好奇地打量着她,也是觉得她不像个学生?也是觉得她老了?她真想对着他们撒撒酒疯,老子是这学校的老师,老师就没有开房的权利了?就只能院长和学生开房?

当他把她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时,他居然还无比紧张地叫了声,张老师。她差点笑场,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叫我。他不再叫了,只是更忙了,把手和嘴都用上还嫌不够。他还是很明显地紧张,于是下床把灯关了才又爬上来,她想,他是怕看见一张女博士的脸吗?虽然关了灯,他却还是紧张,大约还是在心里把她当成是高高在上大谈文学的张老师,手忙脚乱了半天也做不成。她正要感到失望之际,他又卷土重来,似乎忽然之间就调整好了心态,他变得异常凶猛粗暴。他的凶猛粗暴满足了她身体里的某个空虚的断层,满足的同时又让她觉得自己确实是个下贱的女人,只配给一个高中毕业的厨子睡。而他大约是因为觉得自己终于睡了个女博士而变得愈发英勇起来。两厢心理正好凹凸相扣,竟双双生出快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