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青燕在电话里嗤嗤笑了起来,我当什么事呢,其实你和他睡觉有点睡早了。学学十二世纪的那些贵族们,他们本可以和情人之间非常容易地发生肉体关系,但他们刻意要在肉体关系发生之前安排一个长长的未遂阶段,以增加游戏的趣味性。因为任何游戏都这样,一旦畅通无阻就无趣了,男女之间也这样,上床太容易了反而会倒了胃口。
张月如心想,莫非上床快也是由她的农民出身决定的?而世家子弟们买房买车从容半拍就罢了,连上床这种事上也要比底层人民从容半拍?她解青燕倒是出身于画家世家,大约也吊足了男人的胃口,可末了,还不是为找不到一个男人陪她过生日而苦恼。她们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谁也不用笑谁。想象自己刚才的愤怒,确实有点太苦大仇深了,活脱脱一个乡下女人被人睡了就横下心要赖住人家一般。不能让男人白睡了。想来解青燕肯定在心里鄙视她了。
她便讪讪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怎么能刚和一个女人睡过就装得若无其事一般,好像根本没这回事,倒是我自己意**出来的。
难道你觉得他和你上过床就应该娶你吗?
她感觉到自尊开始受到伤害了,她虚弱地替自己辩护着,我才没那么想,我白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啊,难道还和他睡了就要赖上他?
那不就得了,你们之间又不是夫妻又不是在谈恋爱,充其量就是个一夜情罢了,你还较真干什么。现在手中有点小权力的男人大多都是这样的,他们对女人奉行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所以你就别指望他一条短信什么的来做后序了。他觉得根本没必要。
张月如感觉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更明显的伤害,她尖着嗓子喊道,是他主动来勾引我的好不好,不是我跑过去一定要和他睡觉。我怎么也是个女知识分子吧。
那你还不是把他的勾引当成一种荣耀,他早看透了你这点心思,大约睡过的女人也绝不止你一人。你想睡都睡了,还有必要再讨好你吗?
妈的,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堂堂一个女学者。
她把自己从女知识分子改成了女学者,似乎这样又升级了一步。
解青燕说,我给你分析一下啊,你气愤的原因在于你觉得你被他睡了,你觉得你吃亏他占便宜了,事实上你不要这样想,你也可以理解为是你把他睡了,你把你们院长睡了。这也是一种光荣啊。先把这个睡与被睡的关系搞清楚,你也就释然了。
可是……真的是他勾引了我,这分明就是一场诱奸。
她忽然发现,她真正气愤与悲伤的症结确实在这里,那就是,她确实觉得她被睡了。一定是她身上农民的血液让她这么想的,她确实觉得自己吃亏了。想到这里,她真想唾弃自己,真想看不起自己。不行,她得把《第二性》再通读三次。为了捍卫一个女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她宁可把他们之间定义为通奸,也决不能定义为是她被睡了。被睡,一个多么可怜而不堪的状态。而通奸起码还可以被理解成是一种较高级形式的爱情。
她拼命说服自己,她此次的献身行为应当堂而皇之地定义为爱情,她本就在仰慕他喜欢他,不是吗?而一个女人因为喜欢一个男人而和他上床是没有错的,况且这男人几年前就死了老婆,她连小三的嫌疑都不算。至于他手中那点小权力,她相信自己并没有觊觎太多,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院长而已,又不是煤老板,可以直接送她两眼煤窑外加一辆悍马。既是爱情,那就是睡一次也是爱情,和睡一百次没有区别。只睡一次更容易刻骨。想到这里,她觉得她基本上已经把自己说服了。她不再需要为这次**感到可耻,更不需要为睡过之后人家理都不理自己而感到愤怒。她当然不会像后现代主义一样把**纯定义为只是一小会儿运动而已,但她觉得也没有必要为此让自己返回到中世纪之前,像个修女一样向着神父忏悔自己的罪孽。
她以为她已经把自己成功说服了,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失败了。接下来的一周里都是如此,她几乎时时刻刻在注意着自己的手机响起,而每个电话和短信都会让她心跳加速,都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怀疑并提前断定一定是李文涛,一定是他的电话。结果不是,每次都不是,每一次都不是。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只手拎起来拎到半空中,再丢下去,然后再拎起来再丢下去。
当又一个周末到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居然又死心不改地储备了十倍的力气在等他的一个电话,她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等他的召唤,大家都是平等的人,他有什么资格召唤她。作为一个女学者最该看重的不就是做人的基本权利?可是到下了一秒钟,她发现自己全身的神经还是系在那部手机上,只要它一响,她全身的神经便哗哗作响。一直等到十点钟的时候,她都没有接到他一个电话。她一个人下楼,从后门走进了校园,慢慢走到了办公楼下,然后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二楼的院长办公室。窗户是黑的,他不在里面。
她离开办公楼,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这时候在校园里散步的多是学生情侣,她避开他们,觉得连他们也在讽刺她,这么一把年龄的女人了在这里独自惆怅。走到了幽静的人工湖边,她站在湖边看着水面,湖里站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那是另一个她自己。她盯着那黑黢黢的影子,像是要把她的五官都一一从湖里捡出来,要看清楚这个女人到底长了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她盯着自己的影子看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影子周身有一种魅惑的却是鲜血淋漓的感觉。它在向她提醒着一种崭新的耻辱。
是的,不管她是一个女知识分子,一个女学者,或者随便是一个女什么,她发现,只要和一个男人睡过之后,她还是不能不幻想着,睡过之后他应该给她一点爱,似乎必须在事后像甜点一样配置一点情或爱,那么那次**才有了存在的合理解释。独立存在的性,应该简称嫖,可她不是妓女。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不再试图占据道德上的优越感,而是把自己降格成一个女市侩女小市民,实在不行就女农民,她也觉得不能和一个男人只为睡觉而睡觉,他不给她爱,不会娶她,那是不是就应该给她点别的东西来补偿。比如说……一些具象的好处?想到这里,她恨不得立刻跳进这水里淹死自己好遮羞。看来就是化成灰也是个农民,是啊是啊,就像解青燕说的,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成,是她把他睡了。睡和被睡本来就是一样的。对于一个女知识分子来说,尤其应该是一样的。她可是有人格有尊严的女人,她绝不能替别人去羞辱自己。
最后她自己没跳进去,只把一块石头扔进湖里,那影子碎成了一团,拾都拾不起来。
转眼一个月快过去了,她从第一天等到第三十天,好像是等了漫长的几年,又像是只等了一天,因为每天和每天都没有任何区别,看起来也就可以合并成一天。这三十天的中间再没收到李文涛一个短信,他也再没有召唤过她,好像他们中间曾经仅有过的一次性关系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连点骨头渣都不留。倒是在学校里碰到他两次,但那可以算是真正的碰见,他看见她了冲她略微点一下头,不吝啬地向她展示一下他的美式笑容,恰到好处地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就过去了。他在告诉她,他们已经完全恢复成上下属关系了。他们再不会有除此之外的其他关系。情、性,都没有了。等到第三十天的时候,她完全清醒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像个正烂醉街头的流浪汉一样可怜。
原来,她确实是被一夜情了。
这个晚上,她不知不觉又游**到了办公楼下,她抬头看着院长办公室的那扇窗户,窗户里亮着灯,但是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她看着那扇百叶窗有恍若隔世之感。一个瞬间里她真想爬上二楼死命敲门,去捉了办公室里的那对奸夫**妇。不过就是在最愤怒的时候,她也还是没有忘记,首先她没有捉奸的权力,其次他就是化成灰也暂时还是她的领导,她不能得罪了他。是的,这下她终于把自己的嘴脸彻底看清楚了,现在她甚至应该把自己那行民主自由性解放的标签拆掉,因为她忽然发现,本质上她不过就是个可怜的女奴隶,她既不愿自由也不愿解放,就是给她摘了镣铐,她也还要做出戴着镣铐的样子。她甚至一心幻想着通过性关系就把两个人的一切永远绑在一起。就是再读三十年书读到白发苍苍,再读十个博士学位,她也不过是个女农民女奴隶。
够猥琐。
她站在办公楼下面的树影里哭了很久很久。
这晚直到深夜她都睡不着,只好给解青燕打电话,解青燕睡意朦胧地接起了电话,女人你又怎么了,大半夜的。
我忽然觉得我被玩弄了。
什么叫玩弄,你这个词太男权了。我不早和你说了吗,你就当是个一夜情嘛,他睡你你也睡他,谁也没吃亏没占便宜,这样想你不就心理平衡了吗?
可是明明睡了怎么就能当根本没睡过?人又不是动物,人是有感情的啊。
那你还想怎么样,让他把你当长期情人还是向你求婚?
我没有说要赖着他让他娶我,就是真要娶我我也未必稀罕。可他怎么能睡过之后就这么对我不闻不问,最无耻的是,我发现他今晚不知又和哪个女人睡到一起了,这就是他死了老婆好几年而不结婚的原因,既有没老婆的自由,还能享受到有老婆的待遇,要是还想结婚那就怪了。你想想,很多女老师对他都有好感,他又是院长。他还带着博士生,男老师和女学生最容易暧昧,我读博时的女同学后来一不小心就变成我的师母了,那些女博士生怕是也闲不住。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丑闻吗?我总算理解了花边新闻里写**日记举报情人的女博士是怎么诞生出来的了,说实话,我现在都有去举报他和他同归于尽的冲动了。以后和男人们上床一定要写**日记,最后大不了就公布于众鱼死网破。现在我才明白这大概是女人保卫自己的最竭斯底里也是最心酸的方式了。因为写的时候大约真是为了感情为了纪念那一刻的美好,后来却发现其实不过是保留了一枚定时炸弹。
你疯了?有这必要吗?我告诉你,其实你现在是自尊受辱了,你难过是因为你觉得你就只值得他睡一次吗,可是你想,如果他和你睡十次之后还是要不再理你遗弃你,那一次和十次又有什么区别?在和你睡之前,他可能确实被你身上的某个地方打动,他可能是真的心动了一下,也可能是因为那几天里他没有合适的女人,而拿你填补一下缺口,这都有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睡过之后他觉得你连点神秘感都没有了,觉得你和其他女人毫无二致,于是也就没有欲望再睡你一次了。既然如此你还纠结什么,你应该这样想,他这把年龄了,借着权力睡女人,也不是什么好男人,再有学问也不过是道貌岸然。一夜也就一夜了,哪还有下一次之说。不要把自己搞得像个被抛弃的怨妇。
我还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我根本就没图他什么,我只是喜欢上他了。她替自己辩解。
那只是因为他比你高位。其实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女人总想着要和地位比自己高比自己有钱比自己聪明的男人上床,因为这样就是不为感情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好处。所以你得承认女人天生就带着婊子性。女人都是往上睡的,而男人是往下睡的,往下睡那还不容易?所以在**中男人心理上不占优势就怪了。在这段关系中,你是低位他是高位,所以只能你仰视他。你不仅仰视他,还把所有的主动权交给他,那你想他会怎么对你,他会珍惜一个处在低位的女人吗?你就别和自己过不去了。
可是我对他真的没有什么企图。
你是想说你已经爱上他了?
我真的没有任何企图,你不信吗?你也不信吗?
这句话第三次从她嘴里说出来之后,她发现她已经可以很笃定地告诉自己,这句话是真的。
这句话一定是千真万确的。她认为这是她在一道复杂的数学题里最后推导出的结论,她应该把这行结论刺到自己的额头上,最好让每个人都看到,最关键的是要让李文涛看到。她可是冲着感情和他上的床,她希望地球上的每个人都能知道这个最新的真理。
为了感情那就什么都可以原谅,不是吗?她独自笑着,又开始流泪,她觉得这次她做了回烈士。她就当自己英勇就义了。
时间过得飞快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连着下了几天雨,下水管道再次出问题,满屋子是下水道里的腥味。不得已又叫来了那维修工,他还是默默地帮她修好了管道,都不敢抬头多看她一眼,他超乎寻常的腼腆与朴实让她觉得更应该和他说几句话才好,才显得她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她搭话道,最近回老家了吗,想父母了吗?他迅速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睛转向别处,没回,回家一趟火车票也很贵的,路上还要两天,影响干活。她像长辈一样笑道,这么拼命挣钱是不是急着娶媳妇?谈过女朋友吗?
没。他的头更低了,几乎要把自己的头整个塞进裤子里去。
她说,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你留意着,你看这学校里的女生好多的。
他突然抬头很认真地问了一句,姐,你是这大学的老师吗?
她轻轻一笑,表示这实在是个白痴的问题,不是老师难道她是这学校的清洁工吗?
他又问,姐,你们大学老师是不是都很有钱?
这个问题是真的把她难住了,她要是告诉他,其实她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千块钱,她都三十出头了还买不起个房子,只好租住着这样的老房子,就会有损于她的光辉形象,对这样棘手的问题,她决定选择不回答。看来她真是不该和他多搭话,她两手抱肩,表示送客的意思。小伙子一看她的脸色,连忙背起工具包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她又觉得心里一阵酸涩,好像欠了他钱一样,她想,等下次再叫他来干活的时候要多付他一点钱。毕竟他们都是乡下人,乡下人见了乡下人总还是会有亲戚不小心碰见的感觉。
解青燕的生日一天比一天近,她电话里诉苦说还没有找好一个能陪她过生日的男人。她说她本来已经退而求其次地找了个有妇之夫来陪她过生日,生日嘛,也就一天,权当租个男人了,可是后来她发现找个有老婆的男人陪她,简直像虎口夺食一样惊险。而且有妇之夫最拿手的永远是,和你上床前拼命诉苦,说自己的婚姻如何压抑如何不幸,如何恨不得今晚就能离婚。上床之后又会告诉你他的婚姻其实还不错,还能过下去,他的老婆其实也还可以。忽然就天下太平,不唯如此还差点要张灯结彩。她给张月如打电话诉苦,你说我活了三十年了怎么能惨到这种地步,连个陪我过三十一岁生日的男人都找不到。
你找个男人有那么费事吗?
其实我就想找个男人简简单单陪我过个生日,可是男人们更愿意对你进行三陪,陪吃陪玩之后还要陪睡。
那当然,女人对于男人就像衣服对于女人,总少下一个。而且下一个永远不是最好的。
电话挂了才发现又是个周末。没课的日子总是容易过得紊乱,像没上发条的钟表。张月如决定出去走走。
走了一段路忽然发现学校前门不远处新开了一家小酒吧,橘色的灯光关在磨砂玻璃里,像一瓶橘子果冻似的,她决定进去坐坐。
酒吧小巧异常,只有两张桌子,桌子旁边空无一人,倒是在吧台后面孤独地坐着一个男人,估计是酒吧老板。张月如打量着这小酒吧,觉得它简直可以随时被装进口袋里带走。酒吧的桌子上墙上挂着很多植物,植物无非是吊兰绿萝芦荟文竹之类,倒是装花的花盆很是别致。有废弃的饮料瓶,用完的洗衣液瓶,有半截丝瓜瓤,有鸡蛋壳,废灯泡,甚至有一只红色的漆皮高跟鞋也做了花盆,从里面爬出一串翠绿的长春藤。吧台后面的男人端正地穿着一件西服,正微笑着看着她。她平素喝酒不多,今晚却忽然想喝点酒以祭奠一下这段狼狈不堪的日子。
她说她想喝点什么,老板就说,我给你调一杯酒吧。很快,一杯粉红色的叫佳人的酒调好摆在她面前了。她喝了一口,松木和鸢尾混搭的清香,尾调是橙香。没有别人进来,只有她和他隔着吧台坐着,音乐黏软,和橘色的灯光与她此刻的心境真是绝配。她顿时感觉她和他此时就像是两只被卡在了琥珀里的虫子,出不去也不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