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子里才发现下水道又堵了,她租的是学校后门的一套老房子。从住进来就这样,三天一小堵五天一大堵,连续下雨的时候,下水道里还会蹦出一只青蛙来,满屋子乱跳。她打电话叫来了她的御用维修工,一个从河南乡下来城里务工的小伙子,准确地说还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经常穿一条油渍斑斑的牛仔裤。每次都只能叫他来是因为这学校附近只有他一个维修工可以清理下水道和马桶,简直也算得上是垄断生意。
打电话后不到十分钟一个乡下人模样的小伙子便带着工具来敲门了。张月如虽然以三十岁的年龄混进了高校当老师,算是把后半生都移栽到了城市,但前半生终究是埋在农村的。所以她每次看到这个维修工都会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出来,有点亲切,不能不亲切,因为她所有的亲人亲戚至今还都在村里,他提醒着她,他们可是连在一条根上的植物。虽然亲切,但她看着他时却终究是一种看小说的亲切,似乎无论怎么熟悉,他都是小说里的人物,他不仅是乡下人,还是修马桶的乡下人。她可以在小说里怜悯他熟悉他,却不许他走出小说,一旦走出来了,她便立刻觉得,他终究是个乡下人,而她早已蜕变成城市人了。这可是两种不同的人种,中间隔着一个太平洋。
维修工很快把下水道通好了,憨厚地笑着和她道别,她觉得应该和他说点什么,以示对乡下人的礼貌和尊重,于是便一边塞给他一瓶水,一边像个领导似地亲切问了他一句,最近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小伙子憨憨一笑,摇头表示没有。她同情地想,她和他的优劣之分其实并不在出身,一个出身就能把人捆死了吗?根本不可能的。她一个女博士难道是嫁不出去吗?她这么多年没随便嫁掉自己,那是因为她更愿意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女知识分子,而且恨不得在自己的肖像下面标注一行字,民主自由性解放。觉得只有这样了才不仅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轨迹,也与国际化接轨。而眼前的维修工只是因为没有房子没有钱不是城里人,而娶不到老婆。他是被迫的单身,而她是自愿的单身。他们中间应该在隔了一个太平洋之外再加上一个印度洋。真是远隔千山万水。
送走维修工之后她想给远在北京的解青燕打个电话分享一下即将被宠幸的喜悦,解青燕是个自由散漫的画家。但鉴于解青燕前不久刚和第N任男友分手,此刻和她说这样的消息似乎不太道德。有时候她想,她之所以能和解青燕保持了这么多年的闺蜜关系,无非是因为她们都是单身状态,解青燕就是告诉她自己已经飞速有了下一任男友她也毫不惊慌,因为她知道,再过几天列车还是要照旧滑回原地,因为轨道早已经铺好了。她下次还是要分手的,所有的恋爱都不过只是强迫症的再一次发作而已。
虽然想着此时打电话不是很道德,但人心里一旦揣着一点喜悦,就像揣着一块石头一样消化不了。实在消化不了只好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气无力的,看来失恋的余威犹在。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喜悦,她尽量让自己用哀婉的吊丧的声音对她表示同情,女人,你这两天好些了吗?
我马上要过生日了,怎么办?
你想怎么过?
我想有一个男人陪我过生日。
找到了吗?
正在找。
实在没有男人我就飞过去陪你过嘛。
可是我需要一个男人陪过我生日。
为什么一定得要男人陪着。
和男人在一起女人才有存在感。
她的舌头在嘴里转了几圈,终究没有把李文涛的事说出来。挂了电话,她对自己的道德水准很满意,没有把自己的幸福横架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她把那一堆性感**摊在**,宛若身在夏威夷,想象着自己穿上它们之后的风情万种。她决定,从明天开始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响应李文涛的召唤。她决定先演习一下,于是去洗了个澡,然后穿上了那条豹纹**,再穿上刚买来的新衣服。她又给自己精心化了个妆,然后,她跑到镜子前,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衣服一换加上化妆,简直像变了个人。她兴奋之余,又对着镜子解开了外面的衣服,露出了里面的**,她想象着一个男人脱下她的衣服看到这条**的第一反应。忽然,她有些怯场了,连忙把衣服裹上。就在刚才展览**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活脱脱像个应召女郎。好像急吼吼地要赶着去卖**似的。她都有些无法原谅自己了。
睡了一夜,起床前思索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那条豹纹**,她要整装上阵以备召唤。临出门前她给自己化了个学院派的妆容,就是让自己虽然化了妆却要看起来根本没化过。为了制造出一种天生丽质的效果,她用了三层化妆品才把一张脸铺垫好,最后又薄薄施一层粉,刷刷睫毛,涂了一张粉色的嘴唇。她对着镜子坐看右看,看可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不能让人看出来,以为她浓妆艳抹地去取悦谁,她可是女知识分子,又不是妓女。
化妆完毕,她顶着这样一张喷香的脸出门去上课,一路任是看见谁包括清洁工都想和人家主动打个招呼,按捺都按捺不住。好像身体里的那座火山又活过来了,正在冒烟喷发,而她必须用意志把它镇压下去。就连上课的时候她也显得分外活泼,分外兴奋,她生怕学生们窥视到了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时简直为自己这样的活泼兴奋而感到丢脸。一天结束了,李文涛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她神经过敏地注意着手机有没有响起,响倒是响了两次,却和李文涛没有半点关系。下午上完课,她又顶着那张已经开始冒油光的脸狼狈地回到了家里。睡觉前她盯着那条豹纹**愤怒地想,这条**今天算是白穿了。第二天醒来,尽管没课,她还是穿上了另一条性感**。怎么说呢,有备无患嘛,总不能突然和他上床的时候,脱了衣服里面是一条松紧带没有了弹性的大花高腰**,说不定什么地方还破着一个小洞。她决定,必须让自己的品位从**开始,也好对得起一个女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
连续一周李文涛不动声色,也没有再联系过她,好像已经把她忘掉了。而她在这一周里,每天都一丝不苟地顶着一张化好妆的脸,里面穿着蕾丝**外面穿着新衣服去上班,搞得比应召女郎还要敬业。不见李文涛动静的时候,她内心也在纠结,自己要不要主动送上门去。反正他的暗示已经摆在那里了,说不定他就是在等着她主动送上门去,人家毕竟是院长嘛,还是要面子的。虽然几次跃跃欲试,她还是始终没有做到把自己主动送过去,她想,他毕竟是男人,她毕竟是女人,上床之前女人还是应该矜持一点,或者说端着一点。这样终究比较科学。
这天晚上才七点她就实在忍不下去了,给解青燕打了个电话,也顾不得是否会刺激她的失恋了,她一口气把李文涛的暗示讲了一遍,同时说明了自己此时的困惑,那就是,这床,究竟是上还是不上。
解青燕终于听明白她的倾诉之后,懒懒地说了一句,你自己想好吧,男女之间,很多时候都是始于暧昧,终于上床。上一次床很可能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再见面的时候恨不得把脸埋进裤裆里装作不认识对方。
可是他是我领导,他给了我暗示,我若不和他上床,会不会得罪他?她居然没有听出自己声音里的狡辩。但除了她自己,就是傻瓜也能轻易就听出来。
你要真想和他上床就不用给自己找理由,当然了,如果他长得不错还颇有风度,你就不要把和他上床当成是见不得人的事了,你就当你喜欢他嘛,这样还可以拔高你们关系的档次,也显得你重情重义。恋爱自由,为了感情上床谁能拦住你?
他学问做得不错,风度确实也不错。
那你还找什么借口,你只是倾慕他而已,这是喜欢,又不是要性贿赂他。
听完这话她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又忽然觉得对电话那端的女人真是感激涕零。她帮她解了围,让她断然把自己和一个应召女郎的形象划清了界限,她又是金光闪闪的女知识分子形象了,而且还是重情义的女知识分子。而且她也有了足以和他上床的理由了。是啊,应召女郎那是要收费的,而她只是崇尚民主自由性解放,这是全人类的文明事业。她打算把《第二性》再重读一次,以保证一个女性应有的基本权利。想到应该关心一下解青燕的生日大计,她便殷勤地问电话里的女人,怎么样,找到陪你过生日的男人了吗?
没。太惨了。
不是还早吗,慢慢找。实在没有男人陪,不是还有我陪你嘛。
但我需要一个男人的陪伴。
实在没男人了你就会考虑女人的。
她觉得自己显得很讲义气,满意地挂了电话。刚挂了电话,忽然就看到了李文涛的短信,他约她今晚九点到他办公室聊天,说他会在办公室里等她。
她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末。晚上九点聊天?傻子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盛装预备了一周却独独把周末给忽视了,她一跃而起,百米冲刺到卫生间,以最快的速度梳洗打扮换衣服。用四层化妆品裹出了一张假装自然的脸,换上了一周愣是没派上用场的新衣服,她还不忘检查一下里面穿了条什么**,还没出门之前,对和李文涛的上床似乎已经志在必得。
九点整,她整理好表情,端凝地敲开了李文涛的办公室。李文涛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桌上已经摆了一杯为她冲好的咖啡,自然是加过糖的。外面夜色已深,她一进去就发现办公室里的那扇百叶窗已经提前被拉下来了。整间办公室忽然有了一种严丝合缝的不透气感,因为这不透气,屋里的空气闻起来有些酽熟,好像枝头上的果子熟透了,正沉沉地往下坠去坠去,连这屋里的两个人也一起夹裹着向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坠去。
他们都脱了外套,表示屋里很热,然后坐在沙发上喝了半杯咖啡,半杯咖啡还没喝完的时候,李文涛站了起来,然后伸出一只手,一言不发地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她不敢看他,心里一边紧张着一边嘀咕着,连个宾馆都不开吗?难道就在这办公室里?倒也省钱。看来也绝对是老手了,谙熟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想到这里可能也睡过其他女人,她心里未免一酸。
他轻轻把她揽在了怀里,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之后就开始脱她的衣服。他们一言不发,似乎此时说什么都是废话。脱衣服的方式也算得上温柔,再次证明他虽然没有老婆,事实上却并不缺女人。心里的酸味在继续发酵,她又转而安慰自己,一个男教授总不能嘴里挂着各种哲学文学术语,然后像解决不了**的农民工一样去按摩店嫖娼。稍有层次的男人,女人就自会送上门来的,比如她不就自己颠颠跑来了吗。
他**手法纯熟,节奏完美,看来确实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尤其让她记忆深刻的是,**之后他还紧紧抱着她吻了她很久,好像很舍不得她。她心里近于狂欢,想他也一定是喜欢她的,他一定是早喜欢上她了。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晋升为院长夫人了,她想更紧地抱住他,以便证明这一切的真实。他却开始穿衣服说今晚还要加班,意思是不能留她过夜了。她有些沮丧,但知道必须离开了,便穿好衣服,他彬彬有礼地把她送出了办公室,她看看周围没人,想抱他一下再走,却被他阻止了,他退后一步,微笑着说,这样不好。然后目送着她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转身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
她听到他关上了门,有些失落,还有些恍惚,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下一步又该去哪里。她便久久地站在黑暗的楼道里。客观地讲,他的**功夫确实是一流的,可是她真正在乎的却并不是这个。当她离开他的办公室后,忽然就被一种奇怪的仪式感笼罩着周身,好像她现在可以如释重负地对自己说一句,她终于和这个男人睡过了。她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每天严阵以待,时时刻刻准备着要接受他的检阅和宠幸。睡觉这一步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便是睡过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人,那睡过之后会是怎样一种走向呢?她在黑暗中幻想着,一个刚和她睡过的男人,身上还应该残留着她的体味,他应该在半个小时之内给她把电话打过来,嘘寒问暖,问她到家了没有?是不是要早点休息了?末了他应该暧昧地说,是该早点休息了,今天累了,改天见。然后,她就可以在这种关心中安然地,类似于酒足饭饱地一觉睡到天亮。这才勉强算有情有义吧,既然睡都睡了,这点情义总还是拿得出手吧。
可是,她在黑暗的楼道里站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时候,都没有接到他电话,甚至一条短信。那一刻,她真想返回去敲他的门,质问他一句,刚和你睡过,你就问都不问我一句吗?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又在黑暗中呆呆站了几分钟,然后毅然离开办公楼,向自己家里走去。
洗澡时她的耳朵单独放在了手机上,假装看书时她的耳朵还搁在手机上,过了午夜她在**躺下的时候,耳朵还不甘地系在手机上。但是手机忽然哑了,整晚上都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她勉强按捺着心里的失落,但这失落却越是按捺越是强壮起来,以至于她都要按捺不住了。这失落整晚上躺在她身边渐渐长成了一个比她魁梧十倍的人形,她整个晚上和这巨人搏斗着,以至于断断续续只睡了一个小时。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课,她不愿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似乎待在屋里就只剩了她和手机两个物体,这手机的任何一点呼吸都将剥夺她全部的空间。她得走到人多处,让更多的人冲散她的恐惧。她懒得化妆,草草披了一件衣服便出了门,在图书馆和花园之间选择了半天最后进了图书馆。
她一整天坐在图书馆,面前摆着厚厚一本书,看起来似乎她正埋头看书,而事实上她还是在一丝不苟地焦灼地等待着那部邪恶的手机响起来。等到黄昏时分图书馆快关门的时候,她全部的想象,包括想象出来的喜悦与幽怨,都一概成空。他一整天都没有给她发来一条短信。她一边合上那本一天只翻了两页的小说,一边面色惨灰地对自己说,真是不能活了,不能活了,他把我当什么,把我当什么?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手机终于如蒙大赦一般响了起来,她正歪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发呆,一听见手机响便立刻跳起来向手机扑了过去,一定是他,一定是他终于想起要问她一句什么了,他终究是想起来了。她就说嘛,他怎么可能健忘得这么快,除非是老年痴呆症。等她抓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解青燕,她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凉水里,连鼻子和嘴巴也在水位之下了。她本不想接了,费了半天力还是接了起来,解青燕的声音立刻扑了过来,要死啊你半天不接电话。
………
女人你怎么了?
没事……
说完没事她忽然就对着电话嚎啕大哭起来,她要把这一天一夜里的每一秒钟的煎熬都哭过去给解青燕听,也只有她一个人会听。她对着电话,一边哭着,一边口齿不清地把同样几句话反反复复地灌进解青燕的耳朵里,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对我,他把我当成什么了,刚睡过就居然连一个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他把我当什么了,把我当免费的鸡了吗?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睡过一个女人后居然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真的是睡了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