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好几天没有来看她,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看起来他已经习惯了不再给她打电话,而她也习惯了等待一个假想中的电话。因为活在假想中,才更加无坚不摧。
她再次忍不住,她再次要给他打电话,然后她紧紧抓着那电话却迟迟不敢打出去。因为她知道她会说什么,她知道她会把所有的尊严扔进电话里,扔到他脚下随他怎么踩踏,她会再次乞求他,好像他是一个刚刚装好的祭坛,她将不得不乞求他的恩赐。她将会由一个女人被他踩踏成无数个瘦小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将会更加恐惧,将会更紧紧地抱在一起取暖取暖。
观众席上的女人走了过来,摁住她拿电话的那只手。她对她说,不要再给他打电话了,为什么还要给他打电话,难道你喜欢他吗?你从来没有爱过他。你之所以要给他打电话,求着他来看你求着他对你好,那只是因为,你不爱你自己你才需要他来爱你。
拿电话的女人挣扎着,这与爱根本没有关系,你不懂,这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他对于我来说,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更不是因为我应该和他结婚,而仅仅是因为“它在那里”。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信仰,它是大于活着的,我不能让它消失。
她说,这么多年里你一直就这样活着,靠着一部电话也能活,靠着一个声音也能活,你为什么从来不想和一个真正的人在一起生活。
拿电话的女人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夹杂在狂欢与痛苦之间的可怕表情,她说,那又怎么样,每个人在这世界上能找到的存在方式也许只有一种,而无论什么样的存在,其实本质上都不过是一种对活着的祭祀,肉身永远只是祭品。所有的人都会殊途同归。
观众席上的女人把手松开了,她绝望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你真的还要给他打吗?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正用你想象出来的卑微和下贱饲养着他想象出来的骄傲和虚荣。其实他也许根本就不过是个无业游民,当初他之所以愿意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他觉得你单纯善良还有份稳定的工作,只会读点无用的小说,而那些小说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一堆废纸,根本就一钱不值。当你谈你的文学的时候,他只会觉得你可笑。直到现在,他本质上仍然不过是个无业游民吧,他在本质上没有任何的改观,而你却正用你的卑微和下贱用你的肉身把他塑成一个英雄,于是,他便也以为自己就是个英雄。英雄其实就是践踏的反面。
拿电话的女人不再理她,她的手像是已经独立于她的身体之外了,它完全不受她的控制了,它自己娴熟地把那个电话拨了出去。又是空旷的忙音,又是那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他不接电话,他再一次不接她的电话。她和他都已经习惯了,他想接的时候就接,不想接的时候就不接,有时候即使看到她打过的未接来电他也不会给她回过来。她是空气。
观众席上的女人对她说,停止吧,给自己一条生路。可是,显然,那拿电话的女人的一半已经迷恋上了这种灾难和虐待。似乎只有这种情形才能和她真正携手,而别的一切都从她铁石心肠的盾牌上弹开了,甚至没有什么能在她脑海中稍作停留。她再次给他打过去,他还是不接,她再打。他终于接了,电话里是异常不耐烦的声音,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晚上有时间吗,来看看我吧。他说,没有。她加倍小心翼翼了,似乎每一个字都是易碎的玻璃杯,她把这些杯子一只一只小心地摆进电话里,她说,那明天呢。他说,明天也没空。
那些杯子终究还是碎了,在电话里碎成了一堆玻璃渣,硌着她的脸,还有他的。她忽然就对着电话嚎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向他求饶,我知道我错了,我已经知道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你就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了。她其实根本想不起自己究竟犯过什么错,但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她已经深深地相信了她确实错了。她是个有罪的人。她从来就是个有罪的人。她罪孽深重,所以她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她甚至想对他说,惩罚我吧,加倍地惩罚我吧。然而电话里的男人更烦躁了,她的认错提醒了他,他大约是想起了那晚她把书砸在他头上时他的哭泣,他惧怕她正在回忆那晚他丑陋的哭泣,他得把它掩埋起来,他甚至恨不得把它深深地埋到雪地里,让它永世不得翻身。于是他的声音愈发不耐烦起来,他大声对她吼道,不要哭了,我不喜欢你老是这样哭哭啼啼。说完便挂了电话。拿电话的女人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观众台上的女人站了起来,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告诉她,不要哭,不许哭。
又过了三天她决定再次给他打电话,观众席上的女人嘲讽地看着她的手,她拿着手机对那女人说,你不觉得其实他还是个好人吗?你不觉得我和他慢慢也会有感情吗?不管怎样,他曾经愿意对我好也是真的,就是因为他愿意对我好,我反而看不起他,我在潜意识里虐待他。所以,不是因为他恶或者是我恶,而是因为这点恶本来就在所有人的骨头里,只要遇到合适的气候,它在任何人身上都会长出来。它不过就像人的头发人的指甲,迟早要长出来的。
观众席上的女人说,女人你醒醒吧,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不过就是因为恐惧,你怕再次被抛弃,你太害怕了,所以你正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假想出来的感情把你和他强制性地绑在一起,这已经不是感情了,这更像是复仇。可是,就是这些假想出来的感情也许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感情。如果真是那样,它也是被你一手制造出来的,它只是一个再生品。
她不再理她,她决定要给他打这个电话。可是,在打这个电话之前,她忽然惊恐地发现,她迟迟不敢,她正在发挥自己身上一切自卫的本能,她琢磨着电话里的男人会是怎样一张脸,会是怎样一种声音,她猜测着这一次他将从哪个角度来打击她。在拨出电话的一瞬间,她脑子里竟闪电似地出现了几千种对付他的办法。但无论有几千种办法,她承认她害怕说话,她害怕在电话里和他说话,她怕这次又说错什么,或者她即使没有说错也是错的。因为,她下意识地想拯救自己,此刻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那种近似于动物的最原始的拯救自己的渴望。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电话忽然接通了,她反而有些措手不及,他很久没有这么快地接过电话了。男人在电话里没有任何表情地喂了一声。她牢记着上次的教训,告诫自己这次绝不能哭泣,于是,这次,她用一种佯装出来的快乐大声对他说,这两天想我了吗?男人极不耐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干?没话说我就挂了,不早了。
这声音从话筒里爬出来蜿蜒着,蛇一样阴森森地爬了很久,连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都听见了。打电话的女人还想挣扎着再说一句什么,起码再为自己辩解一句的时候,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咔擦一声,他把门从里面关上了,把她留在门外随她想干什么干什么,她可以在门外哭泣,打滚,醉酒,露宿街头。她可以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成了这个地球上最自由的人类。
她脸上无声地流着泪,她对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他,我发誓再不要和他联系。观众席上的女人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不再找他了他就不会再来找你吗?放心吧,当你不再搭理他的时候他就会过来找你的,他怎么可能不找你呢?倒不是因为他有多爱你,而是,你变成了他幸福的工具或机器。对他来说你已经不再是人。
你已经不再是人。她想。
果然,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他来找她了。他自己拿钥匙开了门,忽然站在了她面前。她正躺在沙发上看着一本小说昏昏欲睡 ,忽然看到他像天外来物一样降落在了她面前。她忽地坐起来,吃惊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相信怎么可能是他。他眼睛里的池塘波光粼粼,灯火闪烁,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脸。她忽然意识到了,他正在窥视,正在欣赏,正在欣赏她脸上可能会出现的任何一种表情,惊喜,恐惧,不知所措,感恩戴德,还有最深的一种表情是下贱。像蹲在主人面前的狗一样的下贱。
她就那么坐着看着他,他便也在她身边坐下,坐下之后先从她肩膀上捡起一根头发,嘴里说,看看你。他像随身携带着放大镜一样总是能看到这些最细微的东西,好像这样才能证明他可是有洁癖的。然后,他忽然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低下头来观察着她的脸,仍然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这么想我,我就那么好吗?她打了个哆嗦,他正在做数学题,他正在做一道推理证明题,而显然,最后的推理答案是应该由她来提供的。他是来问她索取答案的。他要用她的答案来证明他的巨大巨大巨大。她看到了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看到她脸色苍白地对她说,他正在把他对你的侮辱正当化,使它变得更加合理。而他将越来越轻视你,不在乎你,最后,他会把侮辱你当成一种享受。
她的话让她感到了害怕,然而最令她恐惧的却不是这个,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忽然发现,她原本是不爱他的,可是现在,他越是侮辱她践踏她,她却真的开始对他有爱的感觉了。是的,她确实爱他现在的这种表情,这个样子,爱他对她的侮辱。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她爱他,就是为了能让他侮辱她。因为侮辱也是一种变相的审判。
他那只手还放在她肩上,她没有拒绝。他开始脱她的衣服,她没有拒绝。就在沙发上,她也没有拒绝。并且,她还积极配合着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唯恐脱慢点就来不及了。他没有说第二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任何前戏,直接就粗暴地进去了。她不做任何反抗,由他撞进去。他的脸悬在她的脸上方,目光亮得吓人,他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句,今晚你怎么不困了?他显然感到失望了,她居然连反抗都不反抗一下?她甚至都不说一句我困了我不想做,我他妈的就是不想和你做。她甚至怀疑他此刻是不是很希望她能一脚把他踹开,然后对他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就是一失业的厨师,你就是一无业游民,你就是一个穷光蛋而已。你真以为你他妈是谁???
然而她不说话,她已经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她只会以陌生的妓女似的眼神迎接着他,以表示她在他面前扯起的白旗,表示对他无条件的可怕赞赏。他彻底失望了,他由失望而愤怒由愤怒而暴躁。这狂暴的**却忽然让她在疼痛中又生出了一点无耻的喜悦,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她真的开始喜欢上**这件事了,她居然真的开始喜欢上这件事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残酷的诗意,他看到了。
她听见那张悬在上方的脸对她说出了今晚的第三句话,爽了?你不是不喜欢**吗?她伸出两只手,想抱住他,想把他紧紧抱住,想让他离她近点再近点。可是,他戛然结束了。他甚至没有让她拥抱一下,就迅速地从她身体里拔出来,收回去。好像这是他的私人珠宝,只允许她看一眼,想再看?没有了。然后,他说了今晚第四句话,好热。再然后,他提起裤子,走人了。
她没有穿衣服,还是以刚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甚至连挪动都没有挪动一下。她看着自己这具身体,觉得彻底不认识它了。它迟钝而惨烈地汪在刚才的那团空气里,好像正汪在一片血渍里迟迟不肯出来。她端详着它,像端详着一种新的生物。
这时候,观众席的女人走过来,坐在了她的对面。那女人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她的表情已经被她提前消耗完了,现在她就这样静静地冷冷地看着她,她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不知道他现在把你当成什么了吗?他把你当成了一个应招女郎,一个妓女,还是免费的。他什么时候想睡你就可以过来肆无忌惮地睡你,就这样他都觉得你无趣无聊,因为你甚至连反抗都不会了。慢慢他会觉得连睡你都成了一件无聊的事情,都成为一种负担。
**的女人不敢看她,也不敢看自己的身体,她独自悬浮在那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可是,我发现我真的开始爱上他了。是的,从前我是看不起他,我觉得他懦弱而无能,觉得他……可是现在,我真的喜欢上他现在的样子了,我忽然觉得他开始变得很男人。他越是对我残暴,我便越是觉得应该去爱他。
你这傻瓜,他是什么?他只是这么多年里在这个社会上受侮辱太多受挫太多,他知道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他知道自己一无是处蝼蚁不如。可是现在你成了驮在他肉身下的那只石龟。
我们都是渺小卑微如尘埃一般的人,我们是有罪的人,但我们都不是坏人。你觉得他是坏人吗?其实他根本不算。
他确实不是什么坏人,他也未必真的干过什么坏事,也许他本质上真的不过是一个懦弱的好人。但你正在把他人性中最凶残最邪恶的一面给逼出来,你知道吗?
可是,我真的开始感到爱情了。
你要把自己变成肉身菩萨渡人到彼岸吗?
……就算以后我和他再没有了任何联系,他也不需要我的宽恕,我也不需要他的。但是我知道,我将是他心里面的一块伤疤。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赤身**从沙发上爬起来,朝着对面的女人说,女人我想抱抱你。
观众席上的女人犹豫了几秒钟,走到了她面前,然后,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她泣不成声地对怀中的女人说,对不起,其实这么多年里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从十岁那年开始直到现在,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你。对面的女人也泪流满面,她说,是的,这么多年里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你自己。你从来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罪的人,你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一天。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久久地哭泣着。三十年的时间里她们从来没有这样地和解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地拥抱过彼此。墙上的一盏壁灯把她们的影子投在了墙上,虚弱的庞大的松脆的影子,在那影子里,只有一个女人抱着自己的肩膀在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