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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 2893 字 2个月前

曾经停留在她脑子里的那张黑白底片现在已经被洗好了,晾干了,这张真实的彩色照片现在就挂在她面前。照片里的两个陌生人影正是她和李觉。

她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接得越来越少,或者干脆就挂断,直接在她面前一斧头砍断那凄厉的忙音。即使接电话答应来看她,也会遥遥无期地迟到,甚至放她的鸽子让她等一晚上。这都是他越来越娴熟的伎俩。不过他偶尔还是会过来找她,但来得越来越少。他身上起了毛边的衣服显示出他一如既往的落魄,一如既往的无能和懦弱。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落魄就像一场新鲜的咳嗽一样连藏都藏不住,他希望她能像从前一样蔑视他,哪怕仅仅是把他推开,仅仅是拒绝他一次。可是她不,她每次都像一个奴隶一样在那里等着他,不唯如此,她还开始打扮自己,在下班之后才开始打扮,她像个真正的妓女在等待随时会到来的嫖客一样,让自己穿上漂亮的睡衣,喷上妖媚的香水。他开始绝望了,他越来越害怕和她**,在**的时候为了获得**的感觉,他得需要更加凶残的方式,他命令她,你是不是个贱货?说,说你自己就是个贱货。你就是个没人操的贱货,快说。她在他身体下面像鹦鹉一样重复,我是贱货,我就是个贱货,我确实很下贱,很下贱。他越来越疼痛越来越痛快,说,你就是个欠操的贱货,是不是?她说,是,我就是个欠操的贱货。他狠狠插进去再进去得更狠一些,然而在**到来之前,他忽然就泪如雨下,他趴在她身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这次之后他便来得更少了,接她的电话也更少了。然而她发现她根本就停不下来了,在一次次凌空劈断的电话中,在一次次残暴的**中,她忽然发现她的痛苦已经消失了,相反,她已经开始拥有了一种反常的更为隐蔽的享受。她曾经的尊严已经完全被践踏销毁了,但现在她身体里忽然又长出了一种新的尊严代替了曾经的那个。这是一种近于殉道的尊严,她的心里竟然产生了对新的伤害的渴望,她甚至渴望更多的伤害。是的,他已经伤害了她,那么现在她只想在他面前完全地卑微下去,被他更用力地踩踏。她有一种可怕的却是充满力量的预感,那就是,只要这种虐待性的审判能继续下去,她终将从这审判中获得自由。

可是,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再给她了。因为在这样的**中,他也在受难。

这个冬天的夜晚,天异常冷。她蜷缩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好制造出一点声音,就好像这屋里还住着另外一群人一样,这群人永远看不到她,而她却知道他们就在那里。

观众席上的女人走了下来,走到她对面坐下。她看着沙发上的女人说,这么多天里你想明白了吗,爱情究竟是什么?

她晃着手中的杯子,好像空中正有人要与她对饮,她说,我想明白了,爱情其实就是经过了转化和变形的憎恨、同情、固执、****还有自我强暴,对不对?

对面的女人在流泪,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受这么多苦,这个世界上的多数人都可以让自己过得很好,不是吗?

沙发上的女人却笑着,不受苦你怎么能知道什么是爱。

对面的女人说,其实你爱的根本不是人类,你爱的是苦难本身。

沙发上的女人说,你把我说得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你曾说我从没有爱过自己,其实我不过是个最自私的人,我最爱的就是我自己。我情愿受虐也是因为我太爱我自己。

对面的女人走到了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她把她的手放在了她的手里,她的手是冰凉的,细细的血管在上面,近于透明。

新年要到了。这个晚上她决定给姑妈打个电话,她极少给姑妈打电话是因为怕姑父会接起电话。很快有人接起了电话,是姑妈,她松了口气,对姑妈说,新年快乐。姑妈的声音尖尖的,听起来是凉的薄的。她客套地问她,在那边过得还好吧。她说好。姑妈说,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人结婚吧,等你结婚的时候也把我和你姑父接过去住几天,白养了你一回,大学毕业了都没有接我们过去住几天。当初养你也是把你当亲女儿看的,我们可没指望将来得你什么回报……

她忽然就觉得很累,她对着电话说,姑妈,信号不好,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就这样吧,我挂了。然后她咔哒一声挂了,把姑妈的声音挡在了电话外面。挂了姑妈的电话只一秒钟,她就迅速拨出去了另一个电话,她拨得那么迅速,似乎拨晚了就来不及了。她拨的是李觉的电话。她已经决定了,如果他一次不接,她就拨第二次,他两次不接,她就拨第三次,第四次……可是,电话只想了两声他便接起了电话,喂?他接得太快了,反倒让她吓了一跳,有种一拳打空的惶恐,又觉得这后面必定还有什么更神秘的东西出现。

她说明了她的意思,明天就是新年了,新年的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他倒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与张牙舞爪,只是语气有些犹疑有些消沉,他说,明晚再说吧。

她不肯,她固执地说,明晚吃饭的人多,到时候就找不到地方了,现在说好才能提前预定座位。

他又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说,好吧。

她平静地道了声再见便挂了电话,她把电话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便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一会儿给自己倒水,一会儿又忙着打开电视。她看起来异常忙碌又异常平静,忙碌到好像今晚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去做。终于,好像忙完了,她端好杯子,坐在了电视机前。某一个频道正在播广告,她就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广告看,好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广告。不知过了多久,她坐在那里忽然开始哭泣,先是小声的,然后声音渐渐变大,到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窗外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门,她要给他买一件新年礼物。她要和他一起度过这个新年夜。最后,在逛了一上午之后,她在百货看中了一件衣服,然后,她用半个月的工资买下了这件衣服。回到家里,她写了一张新年贺卡夹在衣服里,又用有巧克力形状的玻璃纸把礼物包了起来。

晚上七点,她提前出现在了昨晚约好的饭店。她给自己化了个淡妆,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围着白围巾,把礼物放在大腿上开始等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小时。等到后来,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感觉,就像一个溺在水里的人一样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水的存在了。相反,她变得自由自在,变得毫无束缚,她像条鱼一样在水中自由地游来游去。饭店里那些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那些五光十色的饭菜,那些忙碌穿行的服务生,都成了水底的礁石与水草,他们都是死的,都是沉没在水底下没有生命的遗迹。只有她是活着的,她游动在这水里游动在他们身边,观察着他们可笑的一举一动。他们却看不到她,他们根本看不到空中还游着一条红色的鱼,是的,他们永远看不见她。

不知道时间究竟停滞了多久,饭店里的人越来越少,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去,这水底正变得越来越冷清了空旷了,服务生在催了她几次之后已经不再催她了,他们把她当成了空气或者是一个精神病人。

她坐在那窗前的座位上一直看着窗外。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整个世界正在这雪白中渐渐隐匿渐渐消失,路上的行人也正在这大雪中消失,消失,最后变成了一粒时空中的尘埃。她倚着那扇冰凉的玻璃忽然想,是啊,又有谁不是一粒尘埃。活着本身就是尘埃。

她不知道已经几点了,饭店里几乎没有客人了。只剩下了她和几个服务生。她像是终于从一场长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了。她起身往外走,踟蹰着离开了饭店。那只精心包装过的礼物她没有拿,她把它留在了那张桌子上,好像它本来就是属于那里的。

它就在那里。

她一个人在雪地里慢慢往前走,雪越下越大,在路边橘色的灯光里可以看到大片的雪花长着剔透的六边形正汹涌地扑向大地。停在路边的汽车被大雪埋住了,看上去就像一座座今夜的新坟。

她慢慢往前走慢慢往前走,大雪也即将把她淹没了,最后只剩下了她衣角的那点红。看上去就像雪地里的一滴血。

观众席上的女人一直跟在她后面,她默默地无声无息地跟着她。直到最后,那点血红也被大雪彻底淹没了。

她在雪地里站住了,她知道,走在前面的小矮人已经死了。是的,这个雪夜,矮人已死。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到,事实上,她一直在替小矮人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小矮人为了张子屏能得到复活而进行了自我毁灭。她会永远记得她,永远记得那个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小矮人。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会永远爱她。在这个晚上死去的那个女人叫张子屏,复活的那个女人也叫张子屏。

第二天,穿着红色大衣来上班的张子屏一到图书馆便敲开了副馆长的办公室。副馆长笑眯眯地看着她,小张啊,来坐,已经是新年了……她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脱掉了红色大衣,谢顶的副馆长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开始动手脱毛衣,脱裤子,她说,领导,你不是早就想和我睡觉吗?

在馆长办公室半旧的真皮沙发上,她和副馆长结束了一次短暂的性关系。一边看她穿衣服副馆长一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小张啊,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什么忙,进修的事没问题,有事你就直说,我会尽力的……

她穿好了那件被大雪淬过的红色大衣,平静到邪恶地对他说,真没事,你不信?让别人去进修,我不去,真不去。说完她忽然笑了。她觉得此刻她正有着从没有过的丑陋和从没有过的骄傲。

周一,她来到医院挂了妇科的号。自从和副馆长那次**之后,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当然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舒服,她只是怀疑,仅仅是一种类似于紧张的怀疑。叫她了,她起身进去。一个四十多岁戴着口罩的女医生站在帘子旁边,看到她进来,她用手中的笔指了指诊疗台,冰冷机械地命令她,上去,先把鞋脱掉。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费了好大的劲躺在了诊疗台上,两腿却不敢分开,她把它们紧紧合在一起,眼睛使劲盯着天花板,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医生已经为她的啰嗦不耐烦了,她站到她面前,用更冰冷的声音说,快点,把腿分开。她终于把两条腿分开了,眼睛却更死命地盯着那天花板,似乎那上面正垂下一条绳子来可以把她拴住,可以让她不至于掉下去,不至于就此万劫不复。

医生用器械往里伸,一边问她,怎么不舒服了。她嘴里嘶嘶吐着凉气说,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想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器械伸进去之后就不动了,医生把它卡在了那里,她不让她自己合上,然后她走到一扇门旁边,打开了那扇门,对门里面说,你们几个进来。张子屏大吃一惊,什么,还有别的人要进来。她慌忙抓住了下面的纸床单往自己**裹,她恐惧地觉得她身上最丑陋的部分即将被公示,即将被所有的人看到。

戴着口罩的女医生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他们都是医学院的实习生,你不用紧张,我是带他们几个的大夫,总得让他们有观摩病人的机会,不然他们毕业以后怎么给病人看病。

女医生一声令下,几个学生便朝诊疗台围拢过来,黑压压地把她包围住了。她像一头被绑在了案板上的牲畜,绝望地挣扎着昂起了头,试图看清楚这些围拢过来的面孔。一共围上来五张年轻的脸,居然有一张是男人的脸。居然有一个实习生是男人。她更用力地护着自己的**,她快要哭出来了。她想对他们说,你们放我走吧,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可是他们六个白大褂像笼子一样牢牢把她围住了,雪白的散发着消毒液气味的笼子,连点缝隙都没有给她留。女医生指着她像指着课桌上的一架标本一样对学生们说,我刚才检查到这个病人有宫颈囊肿,现在你们戴好手套把手伸进去,认识一下什么是宫颈囊肿。

女医生说完调了调上方的灯罩,以便把灯光更准确地对准她的身体深处的秘密。她知道她逃不掉的,她知道她这样做很可笑,她不过就是个普通女人,和其他任何女人都没有区别,连所有的器官都和别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在医生的眼里,她根本不是一个女人,她只是一个标本。在强烈的白炽灯光下,她护着两腿的手慢慢松开了,似乎这灯光正把她慢慢烤熟烤化,她正像雪花一样在这灯光里慢慢消失消失。她想起了已经消失的小矮人,她忽然对着天花板笑了。她是如此地思念她,她真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第一个走过来的是个女学生,她挣扎着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个女生长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睛太大了,便显得有些凶狠。这双大眼睛与她对视了一秒钟,显然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歉意。然后,她不动声色又很笨拙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身体。她使劲往里摸,近于贪婪,一定要摸到那个叫囊肿的东西才肯罢休。她对她来说是一具充满医学价值的活标本。大眼睛女生在她身体里探索了半天终于把手收回去了。她躺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死了一回。

第二个女生过来了,这个女生甚至都没有和她对视一眼就把手伸进去了。然后第三个,第四个。她躺在那里像一眼新开发的矿产,而她们都是前来采矿的工人,她们一遍一遍审慎地充满科学精神地挖掘着她的身体,她被人窥视,供人展览和观摩。她感觉死了一次又一次。

当第五个学生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浑身一哆嗦。这是个男学生。她不敢去寻找他的脸,她更加拼命地朝天花板朝电灯看去,期望着那上面有什么绳索就把她救走。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毫不犹豫地伸进去了,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她觉得自己的下腹开始**,全身几乎要抽搐了。那双男人的手还在往里伸,他在寻找,在寻找他想要的东西,那只手抚摸着她的身体深处,忽然之间她觉得他正抚摸着她所有的生命秘密。她觉得他已经摸到了她身体里的那些古老的已经风干的痕迹,有的是姑父留下的,有的是李觉留下的,有的是副馆长留下的,还有的是小矮人留下的。他们是她一层层的蝉蜕,他们是她曾经的所有罪孽。

他正抚摸着她的抚摸。

他看到了她身上最丑陋的部分,还有比这丑陋更深的秘密,现在她闭着眼睛面向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打开了自己身体里那些最深的秘密。那些秘密随着她在这诊疗台上死了一次又一次之后,它们变得波光潋滟,如明珠一样安详地洁净地沉在她的身体里。

男生的手已经伸到最深处了,他好像寻找到什么了,他的手指在那个地方做了一个短暂而温柔的停留。然后,他离开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指离去时在她身体里划过的那个温暖而赦免的弧度。他是她的另一个法官。

她眼角静静流出了一行泪水,那泪水一直往下流,流到了她的脖子里。

女医生正和她的实习生们讨论着什么,讨论着她的囊肿?她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她像是累极了倦极了,仍然躺在那诊疗台上不肯起来。周围的声音和人影在她眼前正一点一点消失,然后,她忽然看到自己飘起来了,充盈透明正飘**在这诊室的上空。一低头她便看到了躺在诊疗台上的那个女人,她躺在那里,无耻地半**,微微张开瘦弱的双臂,面孔苍白,目光正热切而空洞地盯着上空。

她久久地慈悲地俯视着她,她想,此刻,这个女人看上去多么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她在她唯一的天空下得到了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