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沙发上盹着了好几次,直到快十二点的时候他才到。门吱嘎一响,她便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去迎接他。他挂着一脸疏淡的表情,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这疏淡让她心里一抖,她忽然便觉得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起了些微微的变化,他像是被一件什么工具打磨过了,只让她觉得再看到他的时候好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过去的。但这种疏离和隔膜却忽然让她快乐了一下,她忍不住想,原来他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老,也没她想象得那么差劲。原来他还可以有厨师之外的其他元素。她带着亲手掘出一个新生男人的丰收感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他回答了一个字,哦。
他居然只用了一个字来打发她。
她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叶肺,正拼命地收缩收缩。她喘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到原形,她抬起眼睛盯着他,你吃过了吗?我什么都没有吃。说完这句话她有些后悔了,连她自己都感觉里面的摇尾乞怜了,好像她正眼巴巴地等着这个男人给她丢下一片面包。果然,男人坐在沙发上说,这么晚了,自己煮个方便面吧。
方便面?他居然连杀手锏都藏起来不让她看了,以前是恨不得能天天挂在脸上让她明晃晃地看到,现在,他连这个都藏起来了。站在他面前,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正变矮变胖变丑陋,变得真的不值得任何人渴望。她再次想起了自己可怜的**,扁平的身材,想起自己已经奔三的年龄,想起姑父留在她身上的类似于通奸的抚摸,是通奸不是强奸,这本就不是一种性质,这么多年里她也从没有把这种性质搞混。她究竟是谁?她是女人的反面,母亲的反面,妻子的反面。她只是她们镜子背后的风月宝鉴。而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平凡到平庸的男人忽然高大起来,光彩照人起来,返老还童起来,甚至迷人起来。他坐在那里像一尊刚刚晋级的塑金菩萨。
可是,她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枯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矮小,卑微,就像一个跪在地上的小矮人,她听到自己问他,你和谁在一起吃的饭?
一个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
………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你们吃饭吃到十二点?
是的。
你给她做的饭?
………
你们吃完饭是不是就睡到一起了?
……是不是?
………
你都和别人睡觉了都睡觉了都睡觉了为什么还要到我这里来???
是你让我来的,是你打电话把我叫来的,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和我吵架吗?那我现在就走。他霍的一声站了起来。他好像忽然之间储蓄了无数的备胎足以让他拔腿就走。
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告诉自己,他要抛弃她了。这样一个男人都要抛弃她了。
她看到自己那跪在地上的小矮人此时涕泪交流,表情近于歇斯底里,她正变得愈加丑陋愈加可怖愈加矮小。她站在屋子中央对那小矮人唾弃着,你这可怜虫。可是,小矮人没有理她,她蹒跚着走过去抱住了那男人的大腿,你不要走,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她清楚地看到男人眼睛里的那片池塘忽然被什么点亮了,明亮得有点邪气,宛如一个盛夏轰隆隆地降落在了他的眼睛里。她对自己说,放开他。可是,那地上的小矮人只把他抱得更紧了,她在哀求他今晚不要离开今晚他不能抛下她。妖冶的盛夏在他眼睛里燃烧了几秒钟之后,他终于抱住了地上的小矮人。她听见他对她说,不早了,我们睡吧。
我们?
是的,他们三个,她,他,还有小矮人,一起向那张**走去。
她睡在左边,他睡在右边,小矮人睡在他们中间。好像他们一直就睡在这里,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天衣无缝的一家三口。可是,还是有疮口自己在黑暗中长出来了。她听到小矮人可怕的声音在说,和我做一次,就一次。可是男人的声音在渐渐低下去,就像一艘正在海面上沉没的船。他睡意朦胧地说,累了,睡吧。小矮人不肯罢休,她看到她把手伸进他的**里摸索着,她听到她还在乞求,和我**吧,就做一次。她真想扑过去把她撕碎,你为什么还要求着和他**,他的那个东西刚从别的女人身体里抽出来,他刚和别的女人做过,所以他不想和你做,你不知道吗?小矮人满脸是泪,她听见她说,我知道,可是和这点知道相比,我更怕他都不愿意和我**了。她也泪如雨下,是的,她明白,小矮人怕再次被遗弃,像十岁那年父母对她的遗弃,像后来姑妈对她的遗弃,像再后来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对她的遗弃。她明白,此刻她必须得让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强迫性地发生点什么,比如一次**,哪怕一次强迫的**。她身体里的毒性再次发作。
她看到小矮人从没有过的惊恐,也从没有过的****。她已经不顾一切地撕下了男人的**,它是软的,它进不去。她不惜让自己变成一块磨刀石,一定要让它像把匕首一样硬起来,再血淋淋地刺中她。他嘴里不耐烦地对她喊着,你不让我睡觉吗,你就不能让我睡觉吗?你不是不喜欢**吗?可是它摆脱他的意志摆脱他的声音,自己硬起来自己进去了。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听到他对他身上的小矮人说,你真笨,连个**都不会。然后,只一分钟他便结束了。它黏软地抽出来,没有骄傲,也无从羞赧,只挂着一丝享受的笑容。她在黑暗中目睹着这可怖的一切,小矮人想要的一次性关系终于终于发生了。在这沉沉的深夜里,这样一次丑陋的性关系却成了小矮人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唯一一条脐带。仿佛这点**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处方舟,她可以从这里登陆上岸。
小矮人抱着男人,她又抱着小矮人,沉沉睡去了。三个人都倦了,像三块石头一样,都飞快地向黑暗的最深处沉下去。
她想,一切就是从这晚开始的。就是从这晚开始,张子屏变成了她,她变成了小矮人,从此以后她变成了三个人之中的那个观众,她看着变成小矮人的“她”,就像看着一个和自己无关的角色。而矮人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就是一出在她鼻尖上演的皮影戏。她只是一个观众,她渴望“她”又鄙视“她”,贪恋“她”又想把“她”狠狠揍一顿。
她扛了三天,忍住没和他联系。然而,在这三天里,他也没有给她打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他好像忽然去了世界的另一端,已经想不起她是谁了。这三天时间里,她觉得她的脉搏全长到那只手机上了,只要铃声一响,她就心跳加速,她觉得她浑身的血液也在向那只手机倒流。然而,不是他,每次都不是他,失望之余,血液在她身体里已经像过山车一般转了好几圈了,一天下来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像打过仗一般精疲力竭。
第三天晚上,下班路上她买了一打啤酒拎回去准备把自己灌醉。前两夜她一直在失眠,失眠的时候所有的感觉会在黑夜里发酵膨胀,像一夜之间长出了一屋子的森林,而她跋涉其中迷路了。回了家,打开电视,摊在沙发上她开始一罐一罐地消灭那些啤酒。电视上演的什么她竟然半天都没看明白,只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那匣子里晃动来晃动去,电视里的这些人,他们从不会真正与你交谈,他们在你边上说话,在你上空说话,在你并不存在的那个世界里说话。他们和你永远不会长出一丝真正的联系。她又打开一罐,她并不觉得它们好喝,她只是觉得她应该多喝点,她现在有这个义务把自己喝醉。
开始有一点头晕了,她想,好,继续喝。她要把这点眩晕培植起来,让它长得再魁梧一点强悍一点,在今晚就长成参天大树,好遮盖住她那点可怕的企图。她知道,她又想给他打电话了。这酒精里的眩晕不但没有关住她那点企图,反倒刺激了它们,让它们活过来了。她绝望地看着那个坐在观众席上的自己,向她求助。然而,在她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她之前,她已经拿起手机拔出了那个电话。观众席上的她几乎跳起来冲她吼道,为什么还要给他打电话,你真的喜欢他吗?其实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他,哪怕一点都没有。打电话的她以一种站在悬崖边的姿势大义凛然地看着她,那又怎么样,我需要他,我现在就很需要他。
电话通了,喂,怎么了?他语气淡得能淡出一把匕首来,大约他也是深谙了其中的杀伤力,并且已经使用得更加娴熟。然而,与不接电话的惩罚相比,能接起电话对她来说已经是恩赐。观众席上的她想,原来奴隶就是这样驯化出来的。够残忍。打电话的她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忽然便为这三天三夜的煎熬连同这一打啤酒的余威找到了容器,她要把它们都倒进电话里让他能触摸到它们的纹理,她借着酒精的力气开始对着电话大声抽泣,她说出了她憋了三天快憋馊的一句话,你来看我吧好不好,你现在就来看看我好吗?男人像是隔着电话都闻到她嘴里的酒气了,他答应了,说半个小时后可以到。
半个小时?她周身浸泡在酒精里,包括所有的神经也在酒精里游弋,她钝钝地想,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忙了?他不是曾经闲得只能靠听歌来打发时间吗?怎么从哪一晚开始他突然就变忙了?而且忙得三天都想不起来给她打一个电话,确实够忙。她冷笑一声,拿起最后一罐啤酒往嘴里灌,反正已经是不堪了,索性就不堪得更彻底一点更狼狈一点,她现在充满了自虐的欲望,似乎越是把自己虐待得面目全非,便越是报复得了他的残忍。
最后一罐啤酒下去之后,眩晕感带着加倍的重力向她压了过来,她满意地想,到底是醉了。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沙发上,提前把自己布置成了一件供他看的展品。果然,半个小时之后,他来了,自己拿钥匙开门进来了。他看了看满桌的啤酒罐,又看了看沙发上瘫软如泥的女人,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坐在观众席上的她就在那一瞬间忽然发现,他眼睛里的那片池塘再次鼓瑟吹笙,再次灯光大亮。显然,她这个瘫软如泥的代表着痛苦的祭品形象正好和他身体里的某一道裂缝铆合了,她像只楔子一样正好钉在了他那里,她用酒精逼真地模拟出了一款他正好想要的模型。观众席上的她看着这一切,忽然就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他说,好好的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眩晕还在脑袋里横冲直撞,她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确定是他。观众席上的她忽然就紧张起来,她知道那个女人接下来要干什么了。果然,那女人以一种真正的酒鬼姿态和一种最经典的怨妇表情开始哭诉,你怎么才来啊……你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你为什么就突然对我不好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果然,男人站在那里厌恶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堆即将变馊的垃圾。啤酒罐倒了一片,叮当作响,满屋子都是圣诞歌一般的铃声,这铃声驾着驯鹿在他们头顶奔驰而过,好像一切美丽即将开始。可是,她开始呕吐了,她丑陋不堪地毫无尊严地吐出了一堆又脏又臭的秽物,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铁石一般的酸涩怪味。观众席上的她悄悄把脸转到了一边,她怕看见他此时的表情,更怕看见沙发上那个把自己灌醉的丑陋女人。
男人拿出拖把清理了地板,然后把她架起来说,走,到**躺下吧。她喝醉的心里开始长出一点卑贱的希望来,她想他终究还是在乎她的,那她这一晚上的自虐也算没有白费。他把她放在了**,给她随便盖上被子,然后便站在那里,并没有过来安慰她,甚至像是急于要躲开。一种更剧烈的酸性物质涌到了她身体里,发誓要将她掏空。他开口了,声音像从黑暗的洞穴里发出来的,他说,你睡吧,我走了。
她已经被彻底掏空了,她觉得此刻她的身体里空空如也,像一座废弃已久的颓垣。她的声音也是空的,听起来走风漏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挣扎着从**爬起来从酒精里爬出来,然后这声音自己爬到了他面前,这声音在乞求他,在给他下跪,不要走好吗,求求你了,今晚留下来陪我吧,现在我好难过,你陪陪我吧。
观众席上的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这个女人正用一种最卑微的姿势在乞求这个男人施舍给她一点怜悯,她看到她带着她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海明威川端康成她带着这些伟大的老头子,给这个男人跪下了。她几乎落泪,她想走过去给她狠狠一个耳光,她想指着鼻子质问她,你对他就真的喜欢吗?你敢说你真的喜欢他吗?你根本不爱他你怎么能让自己这么下贱地去求他。
然而她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准确地说,她已经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了。恐惧绑架了她,把她绑架到另一个遥远的星球做了人质,现在她是一个人质,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乞求。乞求。
观众席上的她看着这个乞求的女人和她身后庞然大物一般的恐惧。是的,这恐惧她怎么能不认识,从十岁到现在,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它与她始终如影相随,她在长大它也在长大,她在变老它也在变老,如今,它带着一身厚厚的老茧刀枪不入地站在她身后。她将永远无法避开它,她将永远是它的女仆。
可是她知道,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最可怕的她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她向那个男人看去,男人站在灯光下,正俯视着乞求着他的女人。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动,她却分明地感觉到,一种焕然一新的邪恶地闪烁着光泽的东西正在这男人身上冉冉升起,好像他刚刚佩戴了一件新的首饰。她想拦住他也拦住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男人诧异却不无欣喜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人,这就是那个说自己每天都在和文学打交道的女人?这就是那个张口闭口嘴里全是外国老头子名字的女人?他像是在服下一粒奇妙的丹药之后,忽然便发现了一个崭新而陌生的自己,原来他手中居然是有权力的,他在她面前居然是一个主人的形象,原来,他是想怎么对待她都可以的,他可以对她好,可以呵斥她,还可以虐待她。她现在只是一个奴隶。他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正前所未有地充满力量,他甚至觉得自己都已经超越了男人的范围,他正变成一个无坚不摧的机器人。
她的乞求声像新的能量一样源源不断地加进了他的钢铁之躯。她说,不要离开我,今晚不要离开我。
他笑了。这个晚上他和她做了两次,表示这是对她的恩赐。他想怎样做都可以,然而他还一直闭着眼睛,她可以是任何人。做完之后,她躺在他的身边虽然宿酒未醒,却是一脸的感激涕零。
然而,这感激涕零只让他感到了加倍厌恶。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无比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闪过的每一丝残酷的表情。
乞求的女人醉了睡着了。男人却清醒着不肯睡去。只是,坐在观众席上的女人在这深夜里却比他还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