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邀请他搬过来一起住,却给他配了一把钥匙,他想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来。他没有再去过阅览室看杂志,却在每天晚上她下班的时候做好了饭菜等着她。
她每次看到他又变出了一桌璀璨的饭菜便不能不吃惊,一个男人怎么会做这么多花样的菜?这些盛在盘子里的美丽菜肴忽然让她的生活变得奢侈而虚假,使这种生活变得需要一种非常夸大的自尊,它忽然像远处飘来的一朵云,含满了大量的希望和绝望。她看着坐在桌子旁边的男人,男人也正看着她,他眼睛里的池塘与这桌上的菜肴相映生辉,明亮得吓人。她知道他在邀功请赏,像个可怜的儿童一样在邀功请赏。但与此同时,她的恐惧却更深了,他可能根本就身无长物,这些饭菜可能就已经是他的杀手锏了,他有可能真的不过就是个只会做饭的厨师,根本没有什么房产公司,没有所谓一夜破产英雄落难,更没有让她觉得心疼的逃亡生涯。他其实不过就是一个落魄的厨师。她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但她努力笑着,对他说,真好吃。就像俯下身去在他头上摸了几摸。
他眼睛里的池塘异常活跃,好像这池塘里的生物你追我赶,正在一起熙熙攘攘地过一个热闹的节日。她不敢与他对视,生怕他眼睛里的那些生物跑出来跑到她面前来。它们异乎寻常的明亮与活跃让她觉得后面一定还有什么要发生,就像是,它们不过是搭起了一个戏台,真正的节目其实还没有上演。她又吃了几口菜,确实好吃,但也仅此而已。她告诉自己。
这时候他忽然神秘地从身上掏出了一个东西摆在了她面前。是一只漂亮的织锦盒子。她心里一抖,节目还是开始了。她一边兴奋一边恐惧着,一边想感谢他一边又觉得厌恶他,他居然在讨好她?她居然也值得讨好?一时她觉得自己身上同时兼备了两种人格,一种是债主的得意,另一种是讨债的无耻,两种人格同时胁迫着她,她有些醉醺醺的,在没打开盒子之前就像已经闻到了酒味。
原来盒子里不过是一串石榴石的手链。谜底揭晓,她只恨这戏收场得太迅速了一点,辜负了这番忐忑。不过,她还是把手链戴在了手腕上,左右端详着。她不能不想,这样一串手链究竟值几个钱?八十?或者连八十都用不了?五十?第一次送她礼物,原来她不过就值一串五十块钱的手链。她又想起他撰写出的自己曾经有过的传奇,真像一幅他亲自手绘的藏宝图。她瞥见了她放在书架上的那些小说,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海明威、川端康成、劳伦斯都在那静静地看着她。她无声地微笑,那抹微笑始终黏在她嘴唇上,像颗牙齿一样坚硬,这使她的脸看起来略带了一点狰狞。
他凑过来说,你戴错了,应该这样戴。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她重戴了一次,生怕这手链掉到地上就化了碎了。戴好之后他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反反复复欣赏着自己买的这串手链,大概像他的饭菜一样让他得意。确实,这串石榴石在灯光下鲜艳欲滴,和这桌上的饭菜一样成为今晚一个晶莹发亮的零件。它们组装起来,正以一种加倍的重力向她驶来,她却只想躲开。
她玩弄着那串手链,没有感谢他,却对他说,你那朋友帮你安排好事情做没有。
还没有……有时候就去他办公室帮他做些零碎的事。
……那你白天都在干什么?
……听歌,我买了很多光盘,已经学会不少歌了。
这就是他不再去图书馆的原因,他怕她过早地发现他是怎样一个乏味的人,除了时尚杂志就是听歌。所以他急于把他最拿手的端给她看,那些饭菜,等着她的表扬和验收。她残忍地想,他以前一定是个厨师,他必定是个厨师,他只能是个厨师。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毛骨悚然的是,他在骗她,他是个骗子。一个愿意对她好的骗子。
然而他每晚还是会来,还是会给她做很多好吃的饭菜。他就像那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一样每晚每晚等着她,给她变出惊喜。有时候还会变出一件廉价的小礼物。现在下班之后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像个流浪汉似的满大街溜达着想吃点什么当作晚饭。现在她一下班就直奔家里,因为知道一开门就有一屋子的灯光和饭菜等着她。于是她想,就算他以前真的不过就是个厨师,那又怎么样,他能这样每天给她做饭还不足以抵消一切吗?至于她和她的文学,她看着书架上那一排排的小说,它们像一枚金果,挂在怪树枝头,却永远也只是挂在那里,兼做装饰品装点她的门面。然而她心中早已明白,就连这点装饰也是**性质的,倘若见个人就大谈文学,那别人只会捂嘴偷笑。
她和他的荣耀都是见不得人的,只能偷偷用来饲养自己。她想,只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也算扯平了吧。
她便更心安理得享受他为她做的饭菜,有时候嘴上还会和他开玩笑,你这厨艺都可以去自己开饭店了。与此同时,她心里想的却是,他也就只会做个饭了。他也就是个厨子了。他说他朋友开始给他安排事情做了,他那个所谓的朋友不知道给他安排了什么工作,他讳莫如深,从不提自己正在做什么。她也不问。因为她不想知道。或者她知道,不知道比知道了更好。
他还是经常会留下来过夜,他们**的次数却渐少。因为她不愿意,渐渐地,一上床她就说累了困死了要睡觉了,但是她会让他抱着她睡,她让他抚摸她,然后在这抚摸里沉沉睡去。好像这抚摸具有棉被的功效,用一层就可以盖住原来的一层。
有时候她想,这样下去也挺好的,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婚姻,婚姻也不会适合每一个人。她不会和这样一个男人结婚,但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她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做的饭菜他的拥抱,却经常在不见他的时候想不起他究竟长什么样子。这时候她会忽然觉得恐惧,会觉得她习惯了他其实就像习惯了当年宿舍里的那部电话。她习惯了它一直存在在那里,不会毁坏不会腐烂不会自己长腿跑掉,她习惯了它,只是因为它就在那里。
现在,对于她来说,他就是那部电话借尸还魂了。
有一次,她已经昏昏欲睡了,他还在不停地抚摸她,这种抚摸让她觉得很黏腻,就像身上落了一块湿答答的毛巾。她说,我困了。他不肯罢休,在她耳边低声乞求,做一次好不好,做完再睡。她翻了个身,眼睛都不睁,我真的困了。他的那只手还在她身上顽固地游走,像一列列车发誓要滑进自己的轨道。她开始焦躁不安,觉得那抚摸里渐渐长出了牙齿,开始啃噬她身体上某一个已经结茧的部位。她忽然便翻身坐起,啪地打开台灯大声对他说,我说过了我快困死了。空气在他们中间凝固住了,很厚很黏稠,他嗫喏着说,不是好几天没做了吗,你老是说困了困了。他居然这么委屈?她就着台灯端详着他那张脸,光线在他脸上打出凹凸不平的阴影,他的五官明灭在其中,宛若倒影。她忽然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崭新却令她陌生的气象,这让她有些害怕,她重新躺下,说,我就是困了。
他沉在暗影里的两只眼睛浮了出来,他忽然阴阳怪气地说,第一次做的时候怎么就没听你说困呢,你不是还主动要在上面吗……她觉得这句话像是呼啦一声把她身上盖的被子揭掉了,这还不够,他还把她身上的内衣**也扯掉了,顿时,她像一截白花花的牙膏一样光溜溜地躺在了他面前,她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不错,那次她是要求主动**了,她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的丑陋和笨拙,可是,他就真以为那是**吗?他不会知道的,那只是一种审判,一种对她的审判,那是一个法庭现场。她要通过他来惩罚她自己。他怎么可能知道?他也不配知道。她冷笑一声,斜睨着他,却不说一句话。
他整个五官都从灯光里浮出来了,他在她面前像一座浮雕一样透明,冰凉。忽然他伸出手去,蛮横地揭掉了她身上的被子。刚才的想象忽然长出脚从脑子里走出来了,她一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然后他开始撕扯她身上的衣服,她忽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了。毫不犹豫地,她抓起床头厚厚的一本小说,把她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海明威、川端康成,她的荣耀,她的羞耻,它们带着加速度构成她的整座通天塔,一齐向他狠狠砸去。
他抱着头呻吟了一声,从**滑下去,蹲在了地上。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她听到了他嘤嘤的哭泣声。第一次听到一个四十岁男人的哭声,低沉、干枯,还有些鲜血淋漓的感觉。她有些后悔,也有点担心有没有把他砸伤,但她却仍然躺在那里没有动。这哭声像匕首一样在她身上割来割去,她感到痛了,却还是没有动,因为这疼痛忽然让她有了一种快感。越是疼痛,这快感便越是强烈。而在这快感中,她分明觉得她和他都受到惩罚了。是的,他们都是有罪的人,都是需要审判的人。
所以她没有去安慰他,只躺在那里,看着他因哭泣耸动的背影。那一瞬间里,她觉得她已经变成了别的东西,一只鸟,或者是一头鹰,她不肯飞走,她只是来回盘旋着,残忍地朝那个地上的男人窥视着,窥视着。
第二天晚上下班的路上,她很慢很慢地往回走,因为她担心他今天不会在家里等她了。她怕他不在,又怕他在。她自然害怕他不再来了,可是,如果昨晚之后他今天还来,那也真够下贱的了。她一路上替他假设替他开脱,在。不在。不在。在。走得再慢也终究是蹭回来了,她拿出钥匙开了门,门吱嘎一声开了。一团坚硬的已经发酵过的黑暗从里面涌出来,涌到了她脸上。她有些措手不及,站在那里久久没有敢往前走一步。最后开了灯环视了一下屋子里,没有他来过的迹象,厨房是空的,桌子上也是空的。这张桌子自从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这么空旷,像忽然变成了某种残疾,以至于面目全非起来。
她呆呆在沙发上坐了许久,晚饭都没有吃,便匆匆冲了个澡,进卧室准备早早睡觉。一进卧室看到了床下面的那块空地,昨晚,李觉就是蹲在这里哭的吧。她看着那片空地,不敢碰它,从旁边绕了过去爬到了**,她恍惚觉得那里还蹲着一个人形,一个哭泣中的人形。她躺在**盯着天花板问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对他,为什么要残忍地享受一个男人的哭声?她是在享受他的哭声还是在享受她自己的疼痛?如果她告诉他她其实并不需要**她需要的只是抚摸,他会相信吗?不会的。如果她再告诉他,抚摸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存在方式,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存在方式,对她来说,这就是她的存在方式,他会明白吗?不会的。她知道不会的。
第三天晚上下了班,她故意拖延时间不回去,找了个小饭店吃了半盘扬州炒饭,又在饭店油腻的桌子前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向家里走去。果然,屋里还是黑着灯,李觉没有来过。她躺在黑暗中,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宿舍里的那部电话,当有一天那部电话再没有响起的时候,她是多么恐惧啊。其实她情愿一辈子都不见那个电话里的人,她情愿他一辈子都住在电话里,只要它每晚会按时响起,那便是她与这个世界之间最牢不可破的关系。在那电话按时响起的瞬间,她便会感觉到自己那种最隐秘也最无耻的存在。现在,这个男人就像那电话铃声一样,消失了。
她忽然便想起了他每天给她做的那些饭菜,那些颜色璀璨费尽心思的饭菜,想起他送给她那串石榴石手链时一脸的珍视,想起他送给她的那些廉价小礼物都被她随手扔进了抽屉。就算他来路不明,就算他真的落魄流亡,就算他曾经真的不过是个厨师,就算那些房产企业豪宅不过是他编出来骗她或骗他自己的,就算他只能看懂点时尚杂志,永远不懂她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海明威川端康成,就算他无业无聊到只能靠听歌来打发时间,他也没有伤害过她。是的,他在她面前甚至是有些瑟缩的,因为她书架上那些书,他唯恐她看不起他,唯恐她知道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小说,以至于连阅览室都不再敢去。
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她抓起手机给他打电话,却是关机。她的心狠狠皱成一团,他从手机后面消失了。
第四天晚上,她从图书馆出来,还走在路上便急着给他打电话。这是她白天已经决定好的。电话是通的,她一边听着嘟嘟的忙音,一边奇怪地紧张着,她生怕他会不接电话,果然,他没有接电话。她呆呆站在那里没有再往前走。已是深秋时节,梧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便吱嘎作响,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干而脆,像块挡在面前的玻璃。她踩着落叶在原地徘徊了几分钟之后,决定再次打他的电话,这次她更紧张了,因为她开始害怕了。她担心他要永远消失了。
又是长得没有尽头的忙音,她一边用力踩着一片枯叶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她感觉自己正独自穿行在一条无边无际的荒凉隧道里,整个隧道里只能听到她脚步的回声,空旷,凄凉。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接电话的时候,电话里终于传出一声,喂。他接电话了。她的泪唰地就流下来了。她竭力忍住抽泣的声音问他,你在哪里?他声音很低很含糊,他说他现在有事。她说,她还没有吃晚饭,能和她一起吃晚饭吗?他说他现在没有时间,她还是自己吃吧。她怕他挂了,赶紧说,今晚你过来看我好不好,你过来好不好,我等你来。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说,好吧,但要晚一点。说完他便咔擦挂了,很干脆,像削掉了半根黄瓜。
她如得了赦令一般,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电话,像是怕它自己跑了。她开始晕头转向地往家里走,嘎吱嘎吱,踩着厚厚的落叶,她像跋涉在雪地里一样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回走。一抬头,看到天上有弯寒瘦的上弦月,正别在梧桐的枯枝之间,如落在巢中。安宁,静谧,像是它从来就长在这里一般。这世上的所有事和物,都自有它温暖的巢穴吧。就像是,它们本来就在那里。而她渴望一个男人也只是因为,他就在那里。她的泪又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