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有一手极好的厨艺,能煮出地道的手磨咖啡。他说他有洁癖,衬衣最多只能穿一天就得换。他的眼睛里越来越明亮,简直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池塘,而这池塘里正栖息着无数生物,简直算得上壮观了。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只是低下头,假装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她不时对着杯子微笑,表示她是多么地想象不出那咖啡的美味。
而他显然已经上瘾了,又进一步拿出自己的传奇来款待她。他开始说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李觉。曾经营着一家自己的房地产公司,生意一度做得风生水起。只是后来公司破产,他又被人陷害,之后女友也离开了他。她两只手机械地把玩着那只陶瓷的咖啡杯,垂下眼睛更不忍再看他眼睛里的那片池塘。李觉?她怎么就觉得这名字是小说里的。想到这里,她又对着那陶瓷杯微笑了。
她不合时宜的微笑显然刺痛了他,他怔了怔,停顿了几分钟,忽然用低下去的神秘语气对她说,我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做生意,叫我过来帮他忙,这两天他还没有把我安顿好,很快我就有事做了,不过……在来这座城市之前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说了两个字,逃亡。公司破产后我被人追债,逃亡了整整两年。她玩杯子的手停住了,整个人向后靠了靠。刚从逃亡里出来的人,这是一种崭新的人类,她从未见过这种人类在她身边出现,所以她有些怀疑他的真实性。他看着她的眼睛,努力想在里面搜寻到些信息,然后,他似乎有了些微微的得意,眼睛里的那片池塘再次躁动起来。他说,我就是被人害了,被我最近的人陷害了,公司破产又被人追债,就这样,我逃亡了整整两年。他坐在那里,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故事。好像这个故事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面对他忽然摇身变成的崭新人类,她有些口干舌燥,举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然后对他讪笑着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逃亡过的人。她竟然想诱导他讲出更可怕的经历,她忽然就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崭新的戾气和残忍,好像她从他暴露的伤口里钻进去,循着这血腥味一直钻进去便可以得到一种意外的安慰。是的,有时候她会觉得,对她这样一个孤独的人来说,所有的悲伤和灾难都是安慰,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与图书馆里的那些小说不过是一母同胞。而她自己的这个小世界正是从这灾难与悲伤还有小说中招募出来的。没有它们和它们的血腥就没有她。她是它们的狱警。
他眼睛里的池塘忽然黯淡了一些,他用两只手搂住那只杯子,好像生怕它跑了。他说,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就那么一天一天地熬,每一天和每一天都一模一样,你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时间,分不清这是昨天还是明天。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隐姓埋名,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吃过各种各样的苦。有时候连喝的水都找不到,有时候就睡火车站。可是,我就这么过了两年。
他不看她,略带悲壮地盯着她头顶的一个地方。似乎那两年的生活正像一艘庞大的宇宙飞船一样停泊在那里,而他是刚刚从上面下来的英雄。她正想着应该对他说点什么致敬,他却把话题转开了,他说,不过我在这个城市里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的朋友会帮我安排好的,我会东山再起的。他信心满满,眼睛里的池塘蛙声一片。他的信心让她觉得他简直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他的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他咽下最后一口咖啡,然后对她说,哪天我给你做一顿饭菜吧,你就知道我的手艺了。他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近于悲怆。似乎今晚不把压箱底的宝物拿出来让她看看他就无法甘心成眠。
两个人走出咖啡馆慢慢走在路上。夜已经深了,因为刚刚喝下一杯咖啡的缘故,两个人都觉得精神抖擞,像夜明珠似的涟涟吐出光泽。他起了毛边的袖子蹭到了她的手,忽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悲伤,她便对他说,到我家坐会儿吧,就在附近。
他和她一起回了家。她在图书馆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旧房子,房租占了她半个月的工资。他在她的客厅里看了一圈,皱起眉头说,我以前住的房子有两百多平方米。她不敢看他,低下头假装收拾沙发,嘴角却残忍地微笑着。他感觉到她的残忍了,又忙乱而无力地替自己申辩,公司破产后房子也拿出去抵债了,不过我迟早会再有房子的。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他,似乎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手里只好把收拾完的沙发再收拾一遍。虽然努力不去看他,但他此时的表情却正在她的大脑里空空地行走,试图寻找一个能坐下的地方。忽然他看到她的厨房了,立刻兴奋地对她说,晚上你没吃饱吧,你一定没吃饱,我再给你做点吃的吧。他像个刚学会一样本事的顽童,今晚一定要把这本事表演给自己的母亲看。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宽容地笑,说,冰箱里还有点菜,你看能做个什么。他也看着她笑,忙不迭地。虽没有喝酒,两个人却都有些微微的醉意,似乎喝咖啡也能醉,都觉得自己笑得不能自持。笑完了还想笑。一屋子瘦骨嶙峋的老家具也看着他们笑。最后他端上来一碗鱼丸粉丝汤,她喝汤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紧张地等着她喝完。
喝完汤之后,她像个母亲一样对他赞美,确实好喝。他眼睛里又灿烂了一下,便和她一起坐在了沙发上。他说你知道做这个汤最关键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在清水里得先煮上姜丝。说完得意地看着她。她只管微笑,像是真的喝醉了。
他感觉到了,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一直是一个人住吗?她给他讲自己毕业后怎么四处找工作,又是怎么租房子一个人住了下来。把大学之前的时间全部拦腰切掉了。她说白天去没有声音的阅览室,晚上回到这没有声音的房子里,在哪儿都没有声音,所以她发现自己经常会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两个人停顿了几秒钟,他伸出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抱了抱,表示对她的同情。她避开了。他只好说,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他走到门口了她才在他身后忽然说,太晚了,要不你就住下吧……你就睡沙发吧。他回过头看着她,好。语气里带着一点惊喜和慈悲,还带着一点细若游丝的血腥气。
她回到卧室轻轻掩上了房门,然后在黑暗中躺在了**。客厅里没有一点声音,不知道那男人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他在黑暗的那头沉没下去了,而她却在黑暗中的这头哗哗浮了出来。黑暗中她都能看到自己浮出来的身体,那扁平的**,瘦削的臀部,还有,还有姑父留在她身上的结石一样的抚摸。只要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去就能摸到这些长在她身体上的抚摸。这么多年里,它们不仅没有坍塌销陨,反而在她身体上凿出一个洞来,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经常想跳进去,想在里面坠落一直坠落。她觉得这是她该得的。
她伸出手去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还有身体上的那个黑洞。
就在这时,房门吱嘎响了一声,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面前。他终究还是从黑暗中把自己打捞出来了。
他开始抚摸她的身体,这使得多年前留在她身体上的那些抚摸在一瞬间忽然全部复活了。她感到惊恐而羞耻,她想把他推开,但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上又出现了更多饥饿而邪恶的小黑洞,她得把它们填满。她的身体变成了一种几何形状的叠加,似乎只有新的抚摸才能填满她那个最原始的黑洞。
甚至她觉得他插进去的也并不是她的身体,他插进去的只是她身体上的那个黑洞。他只是把她身上那个已经钙化的疮口抚摸了一遍又羞辱了一遍,这让她觉得疼痛却又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就像多年前那只罩在她上空的手,她一直等着它落下来落到她身上,直到有一天它真的落下来了她才结束了那种遥遥无期的恐惧。
她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把这个男人留下过夜,这分明就是她的预谋。她需要和一个男人,或者说是和这个世界发生某种关系。她太需要了。就像多年前那样,和姑父那样。她害怕被再次遗弃。这是一种类似于强迫症的东西,她需要和这个世界强迫性地发生点什么,比如**。似乎这是最安全的方式了。
第二天这个男人没有来图书馆。他坐过的那个位子一下午都明晃晃地空着,只有阳光在那里爬来爬去。她脸朝着手中的那本书看着,所有的嗅觉和听觉却全部围绕着那个空座位的半径活动着,桌椅之间只要发出任何一点动静,她便像只警犬一样迅速抬头看去。但那个座位一直空着,牢牢空着,以至于她觉得落在座位上空的那团空气都变得酸硬起来。下午图书馆要开会,在走廊里碰到副馆长,副馆长照例拍拍她的肩膀,小张啊,去上海学习的事我一直想着让你去呢,有空来我办公室一趟。她面目模糊地对他微笑,然后迟钝地走开。事实上,整个下午她都是这样,面目糊滞地跟人说话,开会。
终于熬到下班了,她收拾阅览室的桌椅,走到那个空座位旁边的时候,她没有动它,好像这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提着手提袋出了图书馆的门,月光从梧桐树的枝桠间筛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看到自己那个被月光榨出的影子正曲折地蜿蜒在台阶上,她下台阶,它也跟着下台阶,它模糊而敏捷地走在她的前面,像一只住在她身体里的被驯化的兽。她不知道它在找什么,只见它焦灼地往前嗅闻,她简直是被它拖着在往前走了。忽然,它停住了,她也在它身后停住了。前面地上还落着另外一个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的背后站着一个男人。是李觉。
她像是发现了地球上一种最新的物种一样呆呆看着他,她这才发现,她其实连这个男人的脸都没有记住。不过她从来就不需要男人的脸,以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他们对她来说都叫男人。他居然是长这个样子的,他的名字,哦,他说他叫李觉。他真叫李觉吗?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可以随便叫任何一个名字。他的名字和他的脸都是隐形的。他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说,我在这等你有一会儿了,还以为你住到里面不出来了,看这条鱼多大,我今晚给你做鱼吃好不好。她眼睛湿润,却看着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说,我今天一天都在想,今晚可到哪里找饭吃呢。
他做的鱼果然很鲜美,以至于让她怀疑他曾经最可能的职业是厨师,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吃完晚饭他没有走,留下来过夜。晚上起风了,一扇没关好的玻璃窗正吱嘎作响,月光透过窗户落进了房间,它让白天的房间变得空旷模糊,让一张黑白的底片开始汩汩流血。他从她身上翻了下去,没有再抱她,两个人彼此平行着躺了许久,她听着窗户的吱嘎声,说,起风了。他说,嗯。她忽然说,你喜欢和我**吗?他的脸和身体都隐遁下去了,声音独自浮了上来,他说,还好。
还好?她无声地冷笑,然后是一段荒芜的静默。
他又开口了,声音不高,有些迟疑,他说,你要是……能放开一点就好了……你有点拘谨。
他在委婉地表示对她在**不满意。她沉默着躺了几分钟,忽然起身,啪地一声打开了台灯,然后又打开了顶灯,壁灯,她一口气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灯光像坚硬的金属一样顷刻就砌满了整间卧室,向房间里的两具肉身轰隆隆砸下来。她赤身**地站在灯光的箭簇里看着他说,我要去卫生间。然后,她挑衅地把背影连同那个瘦削的臀部留给他,转身进了卫生间。
躲进卫生间之后,刚才的那点挑衅还像木柴一样在她身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以至于她在镜子前站了许久还觉得周身炙热,还觉得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燃烧着。就是整套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她不愿看到自己**的身体,仿佛那是一处关于羞耻的陷阱。而现在,借着那点燃烧之后的余光,她忽然发现,她已经把身体上的那个封口拔掉,她已经把关在身体里的那点羞耻放出来了。是啊,她本来就是个罪人,她终于承认了,她就是她自己的罪人。那年她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当姑父的那双手在她**和两腿间抚摸的时候,她不是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吗,她觉得那抚摸是她早晚该得的,她吃他们的饭花他们的钱,那是她该得的。她甚至配合默契,从来没有对姑妈说过一个字,那时候她就像个真正的**妇,好像在与姑父通奸。后来在他不肯抚摸她的时候她反倒开始恐惧了,这让她觉得她与他们之间唯一的一点联系也要失去了。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患上了某种强迫症。
现在,这个还睡在她**的男人对她表示不满意?嫌她不够漂亮?嫌她**表现太生涩?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瘦小的**,扁平的男孩子一样的身体,是的,他对她不满意。连这样一个隐匿了名字隐匿了年龄隐匿了过去隐匿了职业面目模糊的男人居然也对她表示不满意?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她和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联系在一起过,无论她丑陋执拗的肉身怎样试图去拥抱这个世界,她那住在肉身里的灵魂始终是游离的,是与她的肉身隔岸观火的。就像是,这肉身不过是她很久以前的一个敌人,她情愿看着它在这个世界上经过桦树林,经过地平线,经过每一寸土地,消失复消失,直到最后,它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像父亲母亲一样,消失。
而现在,她已经拔掉了肉身上的封印,羞耻从里面钻了出来,在她面前冉冉长成了一个巨人。
她返回卧室,灯光依旧坚固雪白,如漫天大雪,她**着站在那里忽然对他一笑。她身上忽然起了某种挑逗性的变化,整个人似乎忽然浸透了类似于色情的东西,像潜水者在刚出水的一瞬间,浑身披着一层完好的水帘,水银一般闪闪发光。他有些被她吓住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爬上床,就着灯光主动要求再做一次,灯光轰隆隆地从他们身上碾过,**的两个人都有些无处逃生的感觉。这次她主动要求在上面,她的动作仍然是笨拙的,但她的表情多少让他觉得有些害怕。她的表情好像刚刚在火里或什么化学**里淬过,有一种纯净而摇摇欲坠的狂热。她扁平的身体里似乎还栖息着更多种类的生物,而这些生物显然不是在享受**,它们更像是在集体参加一场祭祀,而她这具**的肉身本身就是祭品。
她骑在他身上,甚至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可是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此刻就是她的法官。或者说,此刻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是她的法官。只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感到羞耻了,可是现在,她需要一种比羞耻更强的毒性。她想问他,我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很****?是不是?
可是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在灯光里亮如星辰。她的眼泪让他扫兴,好像**成了苦役。但他还是对她说,你真棒,你太棒了。
听起来就像法庭上一种崭新的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