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屏从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平坦到没有悬念的**,瘦小到刻薄的臀部,上面印着一张苍白而模糊的面孔,像随便盖了个章就把她收讫了。
这样一张面孔可以长在任何人身上。
在空****的浴室里,这身体看起来有一种邪恶的浩**和招摇,好像这身体里可以一无所有,也可以瞬间便长出层出不穷的身体。
身体的森林,是她这么多年里反反复复做的一个梦。从十岁那年一场车祸之后就开始了。那场车祸中她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身体,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突然从她眼前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这具身体不过是个临时的地窖,在这地窖里一定还深埋着父亲和母亲的身体。在一个适宜的节气里,他们的身体就会像种子一样破土而出,会重新长出来,长成两个站在她面前的孩子,好像她却忽然变成了他们的母亲。她渴望那个新生的父亲和母亲有一天能够穿着健全的肢体忽然归来,就像战场上披着崭新铠甲的勇士。
可是,它们始终没有长出来。它们好像已经随着多年前的那个雪天一起消失了。
雪白的水蒸气没过她的双脚又淹没了她的全身,她获得了一种潜在水底的自由,她抚摸着自己丑陋的身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当她的手摸到自己身体的时候,仍然会想起姑父那双落在自己身上的手。她便会有一种摸到断肢切面的疼痛,会感到手与身体之间有一种**裸的古老到骨髓里的打斗。她把厚厚的泡沫涂抹在身上,试图让自己消失,就像她的父亲母亲一样。
洗完澡看看时间,和李觉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赤身**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尽管她至今在人前还是会拘谨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光着身体走来走去。这是认识李觉之后才开始有的习惯。有时候她从周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便觉得她正和她的身体各自独立着,静默着,遥遥相望。她的身体并不去管她在想什么,它有着它自己的意愿和乡愁。
李觉应该马上到了,她开始穿衣服,然后慢慢地走到了镜子前梳理头发。头顶是一盏昏黄的枝形老吊灯,把她的影子榨出又摁在了地上。每当她看到自己落在地上一摇一摆的影子,便觉得自己像条狗。准确地说是她这具肉身像条狗,正一路小跑着追逐她走在前面的灵魂。
时间到了,李觉却还没有来。她发现她居然没有惊奇也没有愤怒,也就是说,她已经强迫自己接受了他的迟到。她倚在窗口看着窗外的那条路。这是幢老式的房子,客厅逼仄幽暗,摆着几件房东留下的古老家具,宛如海底一艘腐朽的沉船。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劣质的油画,色彩晦暗诡异,不时有一点雪白或血红从整幅画里跳出来,匕首一般掷向人们的眼睛。这是她心血**在二手市场上淘到的。这幅画似乎把房间里的空间切割开了,切割出了一种奇怪的纵深感,好像把一层又一层的空间套在了一起,横七竖八的空间,有梦里的有梦外的。而她正走失在这空间的最深处。
她时而走进那层落满大雪的空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一辆客车在转弯处翻下山谷,这客车里坐的就有她的父亲和母亲。时而又走进姑妈家,走进那道红色的门帘里面。父母去世后,她就被姑妈接走了,上大学之前她一直寄宿在姑妈家里,她永远忘不了问姑妈要钱时的感觉。学校又要交什么钱的时候,她提前三天就得在自己心里酝酿那句要钱的话,如果姑父也在家,那句话她就得酝酿六天或七天。直到那句话在她心里已经被捂熟了,长出了手脚,长得越来越庞大,再也藏不住,都能自己从她身体里走出来了。当她终于狠下心把这句话从自己身体上血淋淋地割下来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姑妈经常会假装没听到,继续忙她手里的活。她只好像棵树一样继续戳在那里,为了缓解紧张,她恨不得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能一齐消失。她使劲往下咽唾沫,都能听见自己身体里像只空桶一样发出巨大的回声。她狠狠心,把那句话再提高声音说一遍,说的时候就像亲眼看着自己举起刀子,硬生生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再捅一刀。如若对方不答应,也只有再往下捅。杂技表演似的。以至于她都觉得自己越来越专业了,而每次要到手的一点钱都散发着可怖的血腥味。
然而,她最恐惧的还是姑父的在场。姑父是个货车司机,有时候几天几夜在外跑车,有时候又几天几夜在家休息。有时候她正在卫生间里,听见姑父在客厅里说话,她忽然便浑身僵硬,所有的神经都拴在一起,系在了耳朵上。她坐在马桶上一动不敢动,捕捉着客厅里的任何一点声响。好像自己正在一个犯罪现场,而最大的证据便是她自己。最糟糕的是,她知道,无论怎样挣扎,她都无法消除自己这个证据。
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姑妈家,她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形状正被灌注在无边无际的孤独里,就像一个琥珀,一旦取出来,人们也许就会看到一个少女形状的琥珀,丑陋,残忍。然而,那无依无靠的感觉还在往深处游走,它们又灌进了她的血管和肌肉,它们告诉她,她是随时会被抛弃的,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不顾一切地渴望着,渴望着她能抓住一双手,这双手是没有面孔的,它是独立的,单单就是一双手,犹如怪物一般。
所以当那天姑父挑开红色的帘子进来,把手伸进她衣服里的时候,她先是惊恐,但很快便安静下来。倒是姑父被她的镇定吓了一跳。再往后,她发现自己都不仅仅是安静了,甚而至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那双想象中的手终究是落下来了,它们在她**抚摸着,这抚摸忽然给了她一种邪恶的力量,起码,再要钱的时候,她分明理直气壮了一点。就为了这一点理直气壮,她甚至希望那双手能多伸进她的**里几次。那种抚摸粗暴而血腥,像一种奇怪的刑具。然而,她还是不时地盼望着,能到这刑具里坐一会儿。因为这上刑的疼痛饲育了她要钱时的那点理直气壮,也因了这饲育,那点理直气壮枝叶间总散发着血腥味,如同一种血蛊。
后来,好容易考上了成都一所三流大学的中文系,她便匆忙从姑妈家逃到了成都,一年到头都不敢主动给姑妈打一个电话。过年的时候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守在宿舍里。整座宿舍楼里就住着她一个人,一时竟奢侈得像个土皇帝。除夕之夜她打开收音机,反反复复一刻不停地放一段相声,即使已经听了一千次了,在听第一千零一次的时候,她还是会装着刚听到的样子,一个人在宿舍里放声大笑。最后她歪在**笑着笑着睡着了,相声却还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
后来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她开始给他打电话,每天晚上打一个,有时候会聊很久,有时候只说两三句话。就这样,一年过去了。那男人的声音每晚从电话里爬出来,像植物的根须一样落在了宿舍的地上**椅子上,然后在空气里长出了大大小小的男人,而每一个男人都没有面孔。两年过去了,姑父的那张脸已经在她的记忆里风化坍塌,而她周围空气里的这些没有面孔的男人却越发长得密密麻麻,愈发坚不可摧。就连姑父把**塞进她手里的那种黏湿的感觉也渐渐地固化成一种坚硬的标本了,如沙子一般已经硌到她的肉里去了。她抚摸到这粒沙子的时候也会冷笑,仍然会想起姑父那只丑陋的黏软的蜗牛爬在她手上时的邪恶感和痛快感。她就会再一次觉得自己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羞耻过后会有比羞耻更坚硬更巨大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哗哗向下砸去,一直砸到她的脚底,在那里替她垒砌起一个钢铁一样的莲花底座。
她看着宿舍那部电话,有时候会觉得这陌生男人其实就住在这电话里,或者说,这电话本身就是那男人,也可以说,那男人就是一部电话。总之,她不需要他有一张脸,她真的不需要,她唯一需要的就是他的存在。她开始觉得,她正与一部电话渐渐长出了一种新的血肉联系,这是一种比人与人之间更为复杂的结合。
两句话之后电话里的男人便说想她了。这句话她听了成千上百次了,不,成千上百次都不止了,当这句话被再次说出来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它周身已经磨起了厚厚的茧子,如同裹着盔甲钻出了话筒,钻进了她的耳朵。可是,她守在电话外面等着的不就是这句话吗?真的等到了,却又觉得字字面目可憎,愈发觉得自己真是无聊。
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会准时打过去,索取他的声音,索取他的一句话。她要像证明一个公式一样向自己再一次证明,这世界上毕竟还是有人想念她的。有时候她自己都感到和这电话之间被捆绑得太紧了,便也试图反抗,却被一种弹力更深地捆绑起来。渐渐的这电话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它成了一只长在她身上的牢不可破的器官。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这四年里她只回过姑妈家一次,却感觉自己一直寄居在这个陌生男人身上,不,准确地说,是寄居在他的声音里。这声音已经渐渐钙化成了一层螺壳,她甚至都可以清晰地摸到它的纹理。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的人可以靠着一封信活着,有的人可以靠着一张照片活着,还有的人可以靠着一个声音活着。似乎这世间每一缕细若游丝的东西后面都可能悬着一种活着。
大学毕业前夕,电话里的男人忽然说要来成都出差,他想见见她。一个男人本来只有声音,现在却忽然要长出脸长出四肢要长出全身来了,这种肢体上突兀的破土而出让她惊慌了好几天。她想起了父母和他们消失的肢体。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定是对他们消失的弥补。她不敢从镜子里细看自己,觉得自己如同一张被长期封存在古籍中的书签,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存在,现在却突然要被翻出来被晾出去展览了。她手忙脚乱地给自己买新衣做头发,力图不让自己囚禁在一册发黄的古籍里。
终于到了约好的时间,在约好的餐厅,靠窗第三张桌子后面果然坐着一个男人。她穿着一条臃肿而崭新的长裙战战兢兢地走到男人面前的时候,忽然发现男人正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她慌忙低下头,她根本不想看到他这张脸,是的,她根本不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或者说,无论他长什么样都不过是一件容器,只要这容器里装着的还是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就足够了。待她坐下之后,男人还是礼貌地把菜单递给她请她点菜。声音忽然从电话里跳出来跳到她面前,有一种被剥掉衣服的**和狰狞。她浑身一抖,假装专心看菜单,却半天没有翻一页。
这时候,对面的男人说自己要先去一下卫生间。她坐在那里,穿着蹩脚的长裙,久久翻着那本菜单,不知道该点哪个菜,点贵了不合适,点太便宜了又怕被他小瞧。当她把菜单从头到尾翻到第十遍的时候,男人还没有从卫生间出来。她眼睛看着菜单,心里某个地方却咔擦一声,类似于骨头断裂的声音。看完第十一遍,她挺起胸,屏息微笑着对站立一旁的服务生说,这个菜,还有这个菜。服务生讳莫如深地微笑着,眼睛时不时向她对面的那个空座位瞟一眼。好像那里还坐着一个人。她的手哗哗抖着,指着第三个菜,喏,还有这个菜。
她胃口极好地独自把三盘菜都吃光,然后豪迈地结账,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累赘的长裙走出了餐厅。走出餐厅之后,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挺着背继续往前走,好像披挂了一身的盔甲,想停都停不下来。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忽然她被地上的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站稳之后她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看了几秒钟,忽然便站在那里开始嚎啕大哭。
从那之后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就消失了。她被从那声音里连根拔起。
她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李觉是一个九月的下午。那已经是她大学毕业的第五年,在一家街道图书馆做管理员。那个下午,她注意到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整个下午都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他在自己面前垛了厚厚一摞杂志,有财经类的,美容类的,服饰类的。下午的阳光迟钝地从花花绿绿的杂志上爬过,使那摞杂志看起来像座古旧的城堞。她注意到那个躲在城堞后面的男人会不时地做一个小动作,他会不时低头偷偷看着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夹克,一件半旧的夹克,然后用手指一粒粒地掸掉上面的灰尘—好像这衣服上满是灰尘。
每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整理图书的时候,他就赶紧抓起一本杂志,埋头往里看,有时候杂志是倒拿的他也没发现,只管一行一行地仔细辨认。好像课堂上一个开小差的坏学生被老师发现之后的心虚。她想,这个男人可能无处可去,还有,他怕被人从这里赶出去。于是她再走动的时候便尽量离他所在的那个半径范围远一点,就是这样,她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神经时时还在防御她,似乎她一走动便扯得他浑身上下的神经哗哗作响,倒像是挂了一屋子的铃铛。
第二天第三天的下午他又准时出现在了阅览室,照旧在自己面前先垛好杂志的城堞,自己则躲在后面。第三天,直到图书馆要关门了他还没有走。阅览室里就剩下了她和他,她坐在那里翻着一本小说,翻书的声音反刍出了一种更坚硬更牢固的寂静,张子屏顺着这寂静的纹路一直往里走,忽然她像触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那是一种接近于睡眠的寂静。她忽然便有些害怕,她合上书站了起来,对那男人说,对不起,时间到了。
男人像得了命令,连忙放下杂志,然后慢慢蹭到她面前看了她一眼,她看不出他的职业,他眼睛里住着一池柔腻发光的生物,身上却浮着一层凋零的气息。她有些奇怪的紧张,便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时间到了。他看出了她的紧张,于是眼睛里的生物愈加活跃了,它们在他眼睛里很欣赏地观察着她的紧张。然后他走到她跟前装着很随意地翻了翻她刚看的那本书,你看的是什么书?她说,一本外国小说。他说,哦,小说,你都喜欢看什么样的小说?她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她快速说,只要是小说我都看,不忙的时候我就把图书馆里的小说一本一本拿来看。他不放过她,小说好看吗?她看着别处,其实小说就是我们没法过的生活。我看你看的是杂志,读杂志也好,读杂志让人轻松,不伤脑子。你可以每天都来。她以主人的姿态擅自做主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有些感激又加倍落魄地看着她,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小说,仿佛这小说是她身上长出的一块殖民地。他无权进入。然后他忽然又对她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能请你吃个晚饭吗?他很恳切地看着她,生怕她会拒绝。她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随他一起走出图书馆,走到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可是小饭店要打烊了,他们只好多走几步,走到前面的一家小咖啡馆。刚把自己陷进松软的沙发,他就高声点了两杯卡布奇诺,两份三明治,他的表情让她觉得他对这里已经熟悉到了厌倦的地步,好像这咖啡馆根本就是开在他家厨房里的。咖啡没来之前,他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衣领,说,你这里有粒头皮屑。她立刻紧张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寻找哪里还有灰尘和头皮屑。她想起了他在图书馆里掸身上灰尘的情景,忽然就觉得这是一个被绑架了的男人,他被一种古怪的方式绑架了。
咖啡上来了,他喝了一口便像判刑一样对她说,这咖啡太不地道了,什么时候我给你煮一杯真正的咖啡吧。劣质的彩色灯光下,一圈咖啡里的泡沫正在他嘴唇上明灭可见,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正变得越来越抽象,而他的目光与这手中的咖啡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正像银器一样变得愈发明亮起来。
这点明亮邪气地照着她,让她有些害怕,还有些比害怕更诡秘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