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上那只气阀终于轰地一声被顶开了,有一种黑暗而凝固的东西从脚底往上在他体内移动,住在他大脑里那些呼吸着的东西正在逃逸,他感觉他正在被这种全新的黑色物质所烧毁,他正亲眼看着自己渐渐化作沥青。
他那两只四处逃窜的眼睛最终还是登上了格格躺在那里的肥大的身体,好像这也是他唯一的逃生之处,是他能够着的唯一一块岛屿。这么肥硕的女人,就是三个他绑在一起也抱不住她,不,四个他都不够。他一旦和这个女人躺在一张**,他将立刻被她身上滚滚的肥肉所淹没。还有她那无处不在的尖叫,碎玻璃一样的尖叫,还有她那永垂不朽的天鹅舞,此时都像酸性物质一样要把他腐蚀掉,然后再把他掏空,直到他变成一具废墟。
然而就在他还没来得及把身体里的这些新生的洞补起来的时候,宋怀秀已经开始替他填补了,她在往他的那些洞里拼命塞东西,他都能听到自己的身体最深处发出的咚咚的回声,表示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不停地着陆。他听见她说,……你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无依无靠,也没有什么朋友,等你在这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那得多少年?你自己想过吗?就你现在一个月赚的那点钱……我那两室一厅的房子就住着我和格格,还有那阁楼,你是知道的,稍微收拾一下,相当于就是上下两层了……你和格格结了婚就和我们住一起,那房子也就是你的家了,我们这样住在一起才名正言顺。不然那些邻居的老太太们老是想向我打听,你家住了个什么人啊,是租了你的房子还是你家的亲戚啊?你说我和旁人怎么说,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再说了,我今年都六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你看我这条腿上的关节炎越来越厉害了,怕是要成瘸子了,终究是老了。说得难听点,要是我哪天不在了,那上下两层的房子还不就是你和格格的了吗?人活在这世上什么是头等大事?头等大事还不就是得先有个自己的住处,你看看那些连个住处都没有的人多可怜啊,那么一把年龄了还得寄人篱下……
他的目光已经顺着格格身上的肥肉爬到了她手上的输液管上,然后再顺着输液管往上爬,爬到了那瓶**上。他盯着那输液瓶一眨不眨地看,**正从那瓶子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像时光的更漏,一滴,两滴……宋怀秀忽然住了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之间出现了暂时的空场,他们都不约而同盯着那更漏看,因为猛然而来的寂静,以至于他们都能听见**往下滴的声音和彼此腔子里的心跳声。好像这两个坐着的人的心跳声正顺着这吊瓶滴进那躺着的人的血液里。而他们这三具身体即将被揉在一起,组合成一种新的阴谋。
短暂的空场之后,宋怀秀再次猝不及防地开口了,好像她透视到了他身体里的哪个洞还没有补好,她毫不犹豫地向那洞扑了过去。这次她的声音更硬也更尖利了些,好像她正在和金属对话,不得不如此。她说,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我是随便逮着一个男人就能把格格嫁给他的,我一直想给她物色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再把她嫁出去……我也是看着你人还算老实,不是个能骗得了人的人,心底还算个良善人,家又是农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有这样的家庭那你也肯定坏不到哪里去。我还看你挺有耐心的,老陪着格格玩,格格也喜欢和你玩,每天你还不到下班时间她就要去门口等你回来,这么多年里除了我,她从没有这样依赖过第二个人……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碰过她一指头……她要是个正常健康的孩子,我也不会这样宠着她,我就是觉得对她太不公平了。你别看她都这么大的姑娘了,其实还像个婴儿一样纯洁,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能给她点吃的喝的能给她点爱她就满足了,她就肯定能活下去……她其实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她比任何一个女人都纯洁,你要是和她结婚了,她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不会对你指手画脚,不会干涉你自己的任何事情……格格她的病也不是先天性的,就是说,你们就是要个孩子也肯定是健康的。只要,只要你也肯把她当成一个婴儿来对待……就只是一个无辜的婴儿。
她的泪再次汹涌而出,而他正使尽全身的力气盯着那瓶**看,在宋怀秀嘴里的最后一个字落地的同时,那瓶子里的最后一滴**也轰然向格格的身体里坠去。就在那滴**流进格格身体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某种神秘的仪式已经在暗中被完成了,他整个人在那一瞬间都获得了一种古怪的轻松感。就在那滴**即将消失的同时,他忽然侧着脸对她说了一个坚硬无比的字,好。
瓶子空了。
窗外更漏将阑。
从医院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仍然是两个瘦子搀扶着一个肥硕的胖子慢慢往前走,但意味和来时却完全不同了,仿佛来时只知道要去哪里,现在却不惟知道了去处还知道了过往,似乎筋脉都汇于一处了。这使得三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像个庞大的连体怪物,背影黑压压的一片,只能看到六只腿在缓缓向前迈动。开了门进了客厅,他忽然感到这客厅看着和以往竟然也不同了,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没错,还是那沙发还是那旧式的柜子,可是就是看着很陌生,陌生到了晃眼。他忽然明白了,这种陌生其实不过是一种回光返照。因为这种陌生马上就要消失了就要见鬼了所以才这般晃眼,事实上这屋子很快将和他极度熟稔,他将是这里新生的主人,而且是唯一的男主人。他对着天花板落下的灯光张开了两只手,好像在检测这屋顶会不会下金币。忽然他意识到宋怀秀还站在他身后,他便慌忙放下两只手,摆好崭新的笑容却狼狈地向格格走了过去。
输了几天液,格格感冒好了,烧也退了。退烧这天,宋怀秀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开了瓶一直保存在柜子里的竹叶青。宋怀秀给三个人各倒了一杯酒,然后她对对面的两个人说,你们俩把这杯酒喝了吧,喝了这酒,今晚你们就算订婚了。他不敢抬头看她,只管盯着杯子里绿色的酒,这酒绿得妖气森森的,好像有一只眼睛正浸在里面,正隔着这薄薄的绿色**,残忍地窥视着他。他端杯子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坐在一边的格格今晚出奇的安静,因为安静使她今晚看起来分外肥大臃肿,坐在那里简直像一面恣肆的湖泊,他始终都不忍朝着她的那个方向看上一眼。听到宋怀秀让她喝了这杯酒,她忽然便无声地哭了起来。这种哭法在她身上实在罕见,以至于另外两个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好像一个对手开来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宇宙飞船。
她无声地流了会儿泪,然后隔着桌子叫了一声,妈妈。哭了一会儿又叫了声妈妈。宋怀秀的泪哗地下来了,她一边哗哗流泪一边使劲对他笑着说,你看,格格都知道自己要出嫁了,她害羞了,她知道结婚是要害羞的,你看她连这个都知道,你看她心里其实是什么都清楚的对不对。然后她又流着泪对格格说,格格啊,女孩子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妈妈老了,妈妈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要是妈妈死了你一个人可怎么过?总要有个人来替妈妈照顾你妈妈才能放心。格格你不要难过,妈妈肯定会给你找一个男人疼你照顾你一辈子的,妈妈一定要亲手把你交给他。格格不再无声抽泣,她又开始尖叫,一边尖叫一边重复地不顾一切地大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妈。
宋怀秀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满面泪痕地忽然转向他,用钢铁一样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说,你会好好照顾她的是不是?
他觉得自己被带到了一道酷刑的边上,有两只手,不,四只手正拼命地把他往里塞,他本能地挣扎着,后退着。他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哪怕就说一个字,可是他的喉咙好像已经被自己从内部堵住了,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然而,她的眼睛和嗓音携带着更为强大的火力向他袭来,是不是?
………
是不是?
………
是不是?
………
是不是?
他猛地抓起了面前那杯绿色的**,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竹叶青凛冽的酒香顺着他的嗓子一直往里爬,向他的五脏六腑爬去。浸在酒里的那只邪气的眼睛也滑进他的身体里去了,它一落进去便轰然长成一枚核弹,他忽然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蛮力,他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又是想把自己从内部炸开,又是想和这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抱在一起好好痛哭一场,从深夜一直哭到早晨才好。可是,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动,然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然后又一杯,三杯之后他抬起头来眼睛空空地看着对面的女人,然后使着全身的力气对着空中劈出一个字来,是。
对面的女人深深深深地看着他,他也以同样的维度回看着她。竹叶青的酒香在他们中间爬行,似无数翠绿的小蛇。
这时候一个巨大的人影忽然从他们中间拔地而起,云影一般飞到了客厅中间,然后跳起了一段无声的小天鹅。是格格。她的两只脚尖一颤一颤,全身的肥肉便跟着一抖一抖,捎带着那两只巨大的**也在抖动。他狠狠盯着那两只**看了一眼,然后忽然垂下了头。这已经是被她的天鹅舞第几次强奸了,他简直都已经记不起来了。三个人好像本来正在一出严肃的悲剧里走着,不知怎么忽然就拐到喜剧里来了,而且这喜剧还那么令人感到恐怖。
订婚之夜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宋怀秀独自去超市购物,就剩下他陪着格格。他和格格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格格坐在他身边异常安静,安静地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呆呆盯了一会儿屏幕上的人却不知道那人到底在说什么,忽然他转脸向格格的胸部瞟了一眼,她只穿了一件衬衣,她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扣不拢,因为一对**太占地方,哪儿都搁不下。过了一会儿他又瞟了她一眼,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灯光昏暗,他忍不住想,今晚连灯光都搞得像妓院的。在这灯光下,格格像是忽然感觉到空气中有谁在挤压她了,她愈发安静,只有呼吸声愈发瘦骨嶙峋,她不时向门口看一眼,看母亲回来没有。
这时候,他又朝着格格看过去第三眼,这第三眼像他抛下的锚,他先把锚抛在格格身上,定了定神之后他整个人突然便向她游弋过去。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了她衬衣的扣子,想把那些扣子扯开,好尽快看到下面的东西。格格一惊,然后便开始尖叫起来,一边尖叫一边哭着喊,妈妈,妈妈。他听到哭声了但还是假装像没听到一样,两只手加倍忙活。格格开始反抗,使劲推他,他则像被压迫下去的弹簧,又以更大的力度反弹回来,弹在了她的一身肥肉上。弹到她身上时他双臂张开都没有能抱住她,他加倍地沮丧,简直也要哭出来了,越是沮丧,蛮力便越大。他使劲去抱她,却发现自己抱住的不过是她的三分之一,她就像一棵千年古树一样巍然屹立在那里,而他不过是树下连树枝都不够不着的一个小丑。他真是个小丑,就这八十平方米的老房子,就这陈旧的沙发,都没有一样是他的,他吃她的喝她的,吃完喝完现在又来摸她硕大的**。
他忽然便觉得,此刻根本就是她在欺侮他,她站在高处,俯视着他,凌辱着他,他的泪忽然就下来了。他变成了一个比她更小更野蛮的婴儿,他不顾一切地撕开她的扣子,一定要摸到她的**。虽然和一堆肥肉搏斗让他耗尽了力气,但扣子不是铁石,毕竟还是被撕开了。哗一声,两只**从决口处被抖落出来了,像两只大铁锤一样几乎要把他砸晕过去。他定了定神,呆呆地盯着那两只**看了又看,始终没有上去摸一下。忽然之间,他往后退了几步,头垂了下去,灯光下的一张脸泪光闪闪。
一连几天他都忐忑地等待着宋怀秀把他赶出去。他赤手空拳地搬进来,再被赤手空拳地赶出去,被赶出去之后他将再次流离失所,也许还得再去睡潮湿的地铺也不可知。可是他又有点盼着自己被赶出去,似乎只有被赶出去了他才能看起来有点像英雄。似乎被赶出去也是一条捷径,通过这条捷径他就可以获得和其他一般的生具有等价生命的生了。这样即使睡在地铺上,他也会感觉自己像刚刚被淬过一样,周身闪着蓝色的寒光。
可是宋怀秀什么都没有说,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这让他在庆幸之余又不免有点淡淡的失落,好像白白丢掉了一次做英雄的机会。一连几天都这样,他每次专心等着被她驱逐每次都落空,等他再次回到阁楼睡觉的时候,又觉得好像落进了自己编好的陷阱里,于是一晚上半睡半醒,以至于深夜猛然醒来还要问自己,自己这究竟是睡在哪里。
直到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外面下着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如一层苔藓。格格在卫生间洗澡,宋怀秀一边摘豆角一边好像很不在意地对坐在一边的他说,你们婚也订过了,要不咱们就把婚结了吧,你们俩先把结婚证领了吧,至于请人也没什么好请的,结婚主要还是结给自己,又不是给别人看的。你们年龄也都不小了,到了什么年龄总得做这个年龄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格格她就是个小孩子,所以你要对她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