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姑娘才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天书,她一个人尖叫着又跳起了她的天鹅舞。她再次踮起脚尖,把整座宏伟的身体墩在了两个脚趾头上,她对着天空张开了双臂,这一瞬间看过去,她简直像一只几欲要飞上天空的肥大天使。
肥天使投下的影子里,静静站立着她阴郁瘦小的母亲。两个老太太的背影都消失了,她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疲惫灰败,忽然之间便又老下去了几岁。她还出奇得肃穆,看上去简直像一座教堂,而她身后胖姑娘的天鹅舞则是绘在教堂穹顶的冰凉壁画,她高高悬在那里,展览给每一个前来教堂参观的游客。
他真想冲过去喝止住那胖姑娘,不要跳了,你他妈的不要再跳了,你这傻逼让所有的人都跟着你变成了傻逼。可是他站在那里也动不了,他脸上那不长腿自己就能走出来的笑容,也站在他脸上一动不动。他身上的黑西装和对面老女人身上的白纺绸就这样静静对峙着,好像他们是两枚意味深长的棋子。
这时候,胖天鹅终于跳累了,她轰然倒向母亲的肩膀,一边用头蹭着母亲的下巴,一边问,妈妈你说我跳得好不好好不好。眼睛却撩起来偷看着对面的男人,偷看一眼又赶紧用头碾着母亲。老女人赶忙说,好好好,格格跳得真好,再以后都能上电视跳了。他暗暗松了口气,像得赦一般准备告辞,他佯装着看看太阳,忽然做出一脸惊讶,呀,这都什么时候了,姐,我得走了。没料到,老女人一边抱着胖姑娘,一边不紧不慢地对他说了句,回去了也得自己吃饭吧,走,到我家吃饭去。
他打量着这个家,老式的两居室,最多八十平方米,窗户很小,屋里摆设的家具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样式,一只红色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玫瑰色塑料花,连瓶带花从黯淡的房间里跳了出来。他置身在这些古老幽暗的家具里,忽然便觉得时光在倒流,他恍惚浸泡在了二十年前的水底,这水里还浸泡着一老一少两只标本,她们在这水底搭乘着格格那肥大丑陋的肉体之船,好像这是她们唯一的诺亚方舟。
他在这深不见底的地方忽然与她们不期而遇了。
他第一次知道了老女人的名字,她叫宋怀秀。宋怀秀指着墙上的照片给他看,喏,这是格格小时候。很漂亮吧?像个洋娃娃……这是我们一家三口……他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工伤,早早就死了……活在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不命苦的……我们工厂早倒闭了,不过我还有份退休金,还有她爸的一份抚恤金。就我和格格,也够用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把眼睛从照片里抽出来,看了他一眼。他又是猛地一哆嗦。她每次拿眼睛看他,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好像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这是她身上最坚硬的一个部位。较之她的肉体,这目光就像在这肉体上面镶嵌的两枚钉子。她继续给他介绍,这是水曲柳的家具,是我们结婚时自己做的,你见过水曲柳吗?你看到家具上的这些花纹了吗?它们都是天然长成的,你看看这些花纹有多漂亮。我经常对格格说,我说格格啊,妈妈哪天要是不在了,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些家具扔了。现在那些家具怎么能用?都是骗人的,里面塞着锯末。我说妈妈要是不在了,这些家具就都留给你做嫁妆了。
一个活人在那里展望自己死后的情景,总让人有些背上发凉。他便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俯首帖耳地跟在她后边。她指着家具展览了一圈,忽然,她在一扇狭窄的木门前停住了,他也跟着停住,盯着那扇墨绿色的木门,他感觉一个神秘的山洞即将在他眼前打开。不知道有什么奇异的生物即将在他眼前飞出来,他感觉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这时候,宋怀秀伸手缓缓推开了那扇墨绿色的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道幽暗的楼梯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如同一道古墓的机关。
只听宋怀秀说,这是我们家的阁楼,走,上去看看。他跟着她上楼,心中愈发惶恐,他觉得他即将走进一层比那些家具更古老更幽暗的时空里,就像一个套在梦境中的梦境。
眼前的阁楼因为没放什么东西而显得分外空旷,空气沉闷拥挤,大约是长期不通风的缘故。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使这阁楼里有一种近于秋天的萧索。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木头做的单人床,**铺着整齐的床单,摆着叠好的被子。难道,这屋里除了她们母女还住着第三个人?这第三个人又在哪里?他静静地盯着那折叠整齐的被子看了几分钟,然后嗫喏着问了一句,有人在这阁楼上住着吗?
没有。
那这被子……
一直就放在这里。
他忽然明白了,他确实是走进了比脚下那房间更深一层的空间里了。这间不住人的建筑,已经将睡眠忘却,住在这里面的黑暗完全免除了人世间的一切法则。这里不过是这个女人的一个梦境,也就是说,她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到这间阁楼,来填满这张床。时间在哗哗流走,而这座阁楼如一座坚固的岛屿浮于时间之上。所有的空间,起初是被物体占领着,后来便是被凝固的时间占领了,这是空间向着某种幽灵化的转化。也就是这空间自己生出了生命。
这阁楼生出了什么。
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他忽然有些紧张,就像是一个突然被告知要上台领奖的人,狂喜但无与伦比的紧张。他几欲转身想逃,可是双脚却根本动弹不得,然后,一种更强大更邪恶的喜悦彻底把他控制住了。果然,女人还是开口了,你这外地人在这城市里肯定没有住处吧?是自己租房子还是在旅店住?……打地铺?我看你身上这身永不换洗的西装就能猜到你住在哪里……你也真不容易。我的年龄应该和你妈差不多吧,你要是愿意就住在这阁楼上吧。我也不收你房租,你就帮我干点活,我年龄大了,好多活都干不动了,另外没事时候多陪陪格格就行了。她一见到你就高兴得不行,不见你来我们小区那几天,还让我带她到门口天天等你……你自己看吧,不想住这儿我也不勉强你。
他脑子像被推土机轰隆隆碾过一样,一片混乱,外加一点疯狂的惊讶还有一点坚硬的无法相信。房子,房子,这砖石垒成的房子,他强迫自己鄙视的房子,他认为它们都是城市下的卵。可是他的嘴已经独自游离出去了,他听见自己说,姐,这这,不好吧,房租怎么能不给你……他像是头一次如此逼真地看到了自己的无耻。
只见那老女人忽然之间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慈祥而古老地对他说,以后还是叫阿姨吧,我都要六十岁了。说实话,我看你也不是干这行的材料,话又说不了个话,骗也骗不了个人,就这么一身西装也不知道换洗,走到人跟前都一股馊味,我估计你也就这一身衣服……
我……
我就是看你也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不是什么坏人,不然也真不敢留你。
我……
她忽然用亮得发烫的眼睛看着他,继续打断他,其实,我只是愿意相信……你不是骗子……我其实是被骗怕了的,你看那边……
他这才注意到阁楼的角落里摆着一堆东西,上面盖着一块暗红色的丝绒,好像下面埋着什么宝藏般隆重神秘。她走过去,缓缓揭开那块丝绒。下面是各种各样已经生锈的锅碗瓢盆,这些锈迹斑斑的用具堆积在一起,竟生出些抽象的意味,好像在这阁楼里塑了一座抽象派的雕塑似的。
她说,这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次受骗经历,我八百块钱买了那个叫毛毛的女人一车废铁。我没有扔掉它们,把它们摆在这里就是为了能经常提醒我自己,不要再被人当成傻瓜来捉弄了,我口袋里一共也没几个钱。所以我其实是怕极了骗子,可是,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我就是相信你是个好人。要是连点相信都没有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早活不下去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其实是在给他一个警告,她不允许他在她的屋子里做骗子。他和她默默地站在那座生锈的雕塑面前,谁也不再说话。楼梯里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和喜鹊般的尖叫声,是格格找上来了。阁楼上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头,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惊慌。
砖石垒成的房子。
卵一般的房子。
阁楼。阁楼。
他第二天便搬进了宋怀秀家的阁楼。一个免费的住处。他实在没有理由再迟一天搬进去。
他辞去了原来的推销药品工作,去了一家电脑城给人卖手机。这也是宋怀秀为他规划设计好的,即使同样是卖东西,她也认为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比上门推销要体面得多,在电脑城待着起码看起来不像骗子。她让他住进她的阁楼的首要条件就是,他必须看起来不能像个骗子。
然而他发现他还是不愿太多地待在这阁楼里,他每天早出晚归,尽量待在外面,直到天黑才回去。回去的时候,有时候那母女俩已经吃完晚饭在看电视了,有的时候她们正在吃晚饭,他也尽量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他知道九点半一过她们就会去睡觉,挤在一张双人**,瘦弱的母亲抱着肥大的女儿,嘴唇对着嘴唇,四只**撞来撞去。所以他就特意回去得再晚一点,甚至希望等他回去的时候她们已经睡下了。他问自己为什么不愿见到她们,他想了想,安慰自己说这大约是因为他不付她房租的缘故。这让他每次见了她都觉得他其实是在被提醒,他是个无赖。
这天晚上他故意磨蹭到九点半以后,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本想着那母女俩已经睡下了。一开门却赫然看到客厅的沙发上正端坐着宋怀秀。她独自坐着,披着一件打着古老长褶子的睡衣,褶子从她嶙峋的肩膀上流下来,好像还挂在衣架上似的。她坐在那里正盯着他进来的方向,她看上去饥饿、富有而愤怒。
他靠着门把自己站成很薄很薄的一张纸,尽量不要占据这屋里的任何空间,然后他静静等着她劈头盖脸地控诉他,她会说,你住在我家里,不出一分钱,……不出一分钱你还这么心安理得……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格格每天等着你回来,你却故意不回来……
哦,那个胖姑娘,那只该死的肥天鹅,他不能想象抱着她那一身肥肉会是什么感觉,大约是种类似于溺水的感觉,他会被她的一身肥肉淹没的。然而,她端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只是死死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分钟。然后,她缓缓起身,像个女王一样披着她古老的褶子睡衣,扬长而去。把一屋子的寂静狠狠锤进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
这一晚上他一直睡得很恍惚,他觉得自己正睡在一条漂在水面上的小船里,而楼下的那对母女则是沉在水底的,她们正躺在水底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此后他便刻意回来早了些,一进门看到格格正在客厅里,他便立刻在脸上堆出大堆大堆积雪般的笑容,恨不得扮成圣诞老人对格格说,格格,今天都玩了些什么啊?学会了什么新儿歌了没有?妈妈有没有表扬你啊?格格一见到他,便尖叫着跳了起来。然后又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冲着他尖叫,他只好走过去,见纸上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简直是天书。格格指着墙角的柜子对他叫着,柜子,柜子。他知道了,她是让他给她把柜子画下来。他只好在纸上给她画了个七歪八扭的柜子,又画了一台电视机,再后来格格又不依不饶地让他画了一只小猫和一只兔子。他如果说不会画她便开始尖叫,一边尖叫一边跺脚。他画画的时候她紧紧贴着他的胳膊看他画,她的肥肉便从她身上流到了他身上。他觉得她像一只巨大的肉质口袋,简直能把他装进去。一想到这里,他便不能不觉得害怕,只想下意识地离她远点再远点。
晚饭好了,宋怀秀一边出出进进地端晚饭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画画。见宋怀秀笑了,他便更卖力了些,又给她画了一只猴子和一头猪,卖力的同时又觉得愈发悲怆。他觉得就好像这女人只要在前面扔下一块肉骨头,他就拼了命地跑过去衔起那骨头冲她摇尾巴。但宋怀秀显然是高兴了,顺便打赏他一下,这顿晚饭他便是和这母女俩一起吃的。吃完晚饭他又陪着格格玩到九点半才得以脱身上了阁楼。
这个晚上当他一个人躺在那只单人**的时候,他忽然希望这阁楼变成一只风筝,能在这个晚上悄悄飘走,飘到与这母女无关的地方。
此后他只要一见到格格,脸上就会立刻条件反射一般摆出一大盘丰盛殷勤的笑容,这些笑容像在他脸上搭起了一座巍峨的道具,显得庞大而虚空。为了逗这胖子高兴,他便顺着她的尖叫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这儿刚落下又在那儿响起,好像一屋子系满了大大小小的铃铛。他则正匆忙奔跑于这尖叫的森林里。
就这样,他在这阁楼里不觉已经住了半年。这半年时间里格格的病情也没有见什么好转,该尖叫还尖叫,该跳小天鹅还跳小天鹅。她每次跳小天鹅的时候,宋怀秀和他必得规规矩矩地端坐在沙发上欣赏她的天鹅舞,他们表情都很严肃很虔诚,简直装得像两个古典歌剧的忠实发烧友。欣赏完之后还要把经久不息的掌声送给这只肥天鹅。至于他为了卖药背熟的那段《焦虑心理学》里的话显然也没有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为此宋怀秀还表现出了一点失望,但她很快就鼓励他应该去看更多这方面的书,她还一定要带着他去书店买书,并且声明她出钱。她急迫的表情简直是想把他一夜之间锻造成一个崭新的医生。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去反对,像只驯服的家禽一样温顺。跟着她去买书,然后装模作样地翻翻。装模作样之后他觉得舒服了一点,因为这让他觉得他也是付出劳动了,就算是终究交过她房租了。
这天格格感冒发烧了,女儿发烧这对于宋怀秀来说可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呼天抢地地要把女儿送到医院去输液。为了表现出自己同样隆重的情绪,他便向老板请了一天假,然后和宋怀秀一起送格格到医院。去医院的途中,两个瘦弱的人夹着一个巍峨肥大的格格,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宋怀秀却忽然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她谁也不看,好像在和马路说话,她说,你看我们三个多像一家人。这句话让他心里轻微地咯噔了一声,好像有气流把那只本来就安在他身上的充气阀顶了一下。
测了一下体温,烧到三十九度五了。宋怀秀的泪一下就下来了,满医院全是她的哭声,**都输了半袋了她还坐在那里哭泣不止。肥大的格格已经输着液睡着了,这哭泣像落叶一样连她的梦境都刮不进去,到最后她的哭泣已经完全是老人的哭泣了,安静而精疲力竭。他呆呆坐着,不知道眼睛该看这老女人还是该看她的女儿,一个老泪纵横,一个又只能看到遮天蔽日的肥肉。他忽然想起她那句话,他们看起来真像一家三口?他不由得偷偷冷笑了一声。
这时候,宋怀秀趁着最后一点未干的泪痕却忽然开口了,她并没有看他,让他一度以为她不过还是在那里自言自语,她说,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如果她像别的孩子一样健康,没有得这种病,没有被激素刺激得这样胖,我也不会这么难过……你知道吗?我就是觉得我欠她太多了,因为是我把她带到这世上来的,她什么错都没有就要受这样的罪,你觉得这样对她公平吗?她没有任何过错啊,任何一个婴儿来到这世上的时候都没有任何过错,他们来到这世上的时候都是圣徒,是真正无罪的人。是我没有把她带好,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总想着怎么能补偿她一点,怎么能让她过得好一点,怎么能让她不要白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场。她也是条命啊,也是个人,就是傻子疯子也是个人,她应该有正常人都有的幸福。有时候看着她像个婴儿一样不懂事,我心里也会安慰一下,活得像个婴儿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长大了懂事了总归要受更多的苦。可是,我最担心的就是我死了就没有人能把她当个婴儿一样照顾一辈子……
身体上那只气阀再次被顶开,他强作镇静要压住那气流。他努力用麻木平板的声音对她说,阿姨,不要担心,就是个感冒,过几天就好了。
宋怀秀却忽然抬起了一张泪痕未干满是皱纹的脸,她异常机敏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坐着的几个人,然后,她忽然把脸凑过来,压低嗓门,用一种陌生的诡异的声音悄悄对他说,你应该还没有成家吧……你……愿意娶格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