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他穿着他那身铁打的西装,背着皮包,假装从那小区门口路过。
他沿着小区的铁栅栏慢慢往前蹭,一边蹭一边偷偷看着小区里的紫藤架,紫藤架下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从这个方位看过去,紫藤架里阴森森的,像一眼打开的山洞,把那母女俩都吞噬进去了。他继续慢慢往前走,胖姑娘的尖叫声在他大脑的空房间里来回行走,试图寻找一个坐下的地方。忽然之间,他看到胖姑娘从他大脑里跳出来,跳到他眼前了。
他再仔细一看,果真是她。可能是阴天的缘故,胖姑娘穿了一条肥大松散的背带裤,像只麻袋似的,把她的肚子屁股和肥硕的腰身统统都塞了进去,上身穿了件红色的T恤衫。胖姑娘正站在小区门口,忽然也看见他了,便尖叫着一跳一跳,他远远看到她那两只巨大的**正在衣服下面摇晃冒热,勉强被她的衣服镇压住了。等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在胖姑娘宏伟的腰身背后还屹立着一个人,是她的母亲。此时她正把脸扭向别处,假装没有看到他。
老女人身上的阴郁简直像块固体一样搁在那里,她都不用开口便溢出了冷酸的酵味,他远远便闻到了,有些发憷。这时他发现,在胖姑娘尖叫着上蹿下跳的时候,老女人却假装专心致志地正看着路上的其他行人。忽然他明白了,她们守在这里,其实是在等他再来。
他再往前走几步,老女人还是用她那个白发婆娑的后脑勺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包起来。她越是不肯回头他越感到高兴,甚至得意,他盯着前面的母女俩,就像盯着一截已经被自己挤出来的**裸的牙膏,连牙膏是什么颜色他都已经看清楚了,实在不能不得意。直到他走到跟前了,老女人才不情愿地回过头来,然后假装忽然吃惊地看到了他,是你?你不是前几天来过吗?
他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个陪小孩玩捉迷藏的大人,明知小孩藏在哪里了,还得假装找不到她。不过他有充分的耐心,干他这行的要是没点耐心,早就死过一千遍了。他笑眯眯地接口说,姐,是我。
你怎么又来了?
路过。
路过?
我经常从这里路过。
我带格格来门口看看汽车,她觉得在家里闷得慌。嗯……她经常想让我带她出去玩,她老觉得家里太闷了。
他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说话。她大约觉得站在那里有些心虚便坐了下来。她坐在那里扛着头往衣服里缩了缩肩膀,像是忽然感觉到了某种神秘的不辨方向的寒意。她继续蛮横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车和人看,表示这可是她的星球,她想看谁就看谁。她一面盯着一辆大红色的小汽车一边说话,让人以为她不过是在和那辆汽车说话。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他仍然笑眯眯的,周身的气场忽然之间便稳固如一座佛塔,像是瞬间把什么都能镇压下去。你在说我吗?我叫许峰,就叫我小峰吧。
许峰?你有多大了?
我今年二十五了。
鬼才相信你们这些卖药的话,你说你叫许峰你以为我就信你啊。二十五?我看你起码有二十八了。
他不说话,继续保持可怖而耐久的微笑。
她又把肩膀往里缩了一寸,好像正好赶上寒流了,风刀无情地割进了她的衣服。她目送着又一辆汽车远去,好似它们曾经是她的士兵,她有义务目送它们一程。然后她慢慢开口了,上次你说的那个,障碍……有什么办法能治好吗?
话题终于冲出了悬崖,现在改成顺水漂流了。他坐在了门口的另一只石墩上,和她遥遥相望着,如同两只其貌不扬的石狮子。他用一种焕然一新的只有大夫才有的口气说,应该可以治好。
老女人忽然便把撒进汽车里的目光悉数打捞回来,然后湿漉漉地投到了他身上。怎么才能治好?
她像一个走失的女童一样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她身后庞大肥硕又叫又跳的女儿成了她亲手刺绣出来的屏风背景,她坐在屏风下,安静古老如一个裹着三寸金莲的中国老太太。
他咳嗽了一声,开始发挥,有病当然要吃药了。
能吃的药都吃了,去年住了一个月的医院,每天就是输液吃药,一天要吃三十八颗药。一天就三十八颗啊,你说谁能受得了?就是好人也要被吃成病人了,可是现在的医院就这样,就这样给人治病。就是让人往死里吃药。药吃多了副作用就都出来了……她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她以前根本没有这样胖……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有多懂事,她很小的时候,一次过她的四岁生日,那时候生日蛋糕很贵,她就很懂事地告诉我她不要生日蛋糕,她不爱吃。可是最后我还是给她买了一个,她一边吃蛋糕一边对我说,妈妈,等你以后也变得很小的时候,我也给你买生日蛋糕吃,还给你点蜡烛给你唱歌。你说她可爱不可爱。
她那两只被皱纹包裹起来的眼睛再次晶莹剔透起来,好像在这张满是皱纹的干枯的脸上,忽然只有眼睛这个地方丰沛茂盛起来了,不仅是茂盛,简直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进去了。他看到他和胖姑娘的影子都在里面游弋着,里面的他们都变得很小很小,形同婴儿。他忽然有点难过,便说,可是不吃药怎么能治好……病?他谨慎地选用了这个词,并准备着随时被她一球拍狠狠反击回来,击到他脸上。谁有病了?谁有病了??你才有病。
可是她忽然就软弱得比眼睛里的他们两个还小,她满脸皱纹,形同侏儒,眼泪和鼻涕拧成一股爬在脸上她也顾不得。忽然,她凑过来,用很小很微弱的声音乞求地对他说,你是不是学过医?我觉得你应该是学过医的,不然你怎么会懂那么多,你是不是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格格治好?
一个走街串巷卖药的,而且与卖蟑螂耗子药的从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忽然之间被人当作救死扶伤的医生来看,这让他一边觉得惶恐一边又没法不得意,好像忽然之间自己被当作排位供在了龙王庙,只等着这可怜的妇人向他求雨了。他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这老女人和她的胖姑娘果然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打开皮包,飞快地从里面再次取出了那瓶保健品。他动作的敏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生怕取慢了别人会替他取出来一样。
这药瓶的外面裹着一层黄绸子,是他裹上去的,因为老是拿出来而卖不掉,他怕弄脏了就卖相更差了。老女人看着这黄色的包裹,然后伸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挑开了外面的绸布,然后,她静静地端详着里面的药瓶。
他们两个都静静地看着他托在手里的药瓶,都没有动,好像这托在手里的是某一桩凶杀案的凶器,他们谁也不忍把它从一汪血泊里取出来。她盯着那药瓶看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然后她抬起头来,脸上荒凉异常,只有眼睛明亮灼热,他感觉她的目光随时都能在他身上焊出几个洞来。他拿着药瓶正在不知所措,就听见她的声音平平板板地从她身体里走出来了,一字排开地站到了他面前。原来你就是个卖药的,原来你还是在卖药。骗子。
他感觉自己猛然被人从龙王的排位上推了下来,碎了一地,在他还来不及捡起自己的碎片的时候,老女人已经拖着胖姑娘扬长而去了。胖姑娘像是走得很不情愿,一边走一边挣扎着尖叫。老女人并不回头,只管拖着那肥大的姑娘像扛着一只硕大的家具一样,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这才发现原来她还是个瘸子,她的一条腿显然是有问题的,她也不去管它。她一闪一闪的背影让他恍惚觉得,她正把自己那根裂开的腿骨提在手里走路,那骨头明晃晃的,惨白惨白,如同一支骇人的拐杖。
他举着那瓶药呆呆站着,站着。
半个月之后,他再次来到了这个小区门口。这天天气很热,他仍是把自己箍在那口黑色的西装桶里,背上像开了个澡堂子。他先是远远张望了一下那母女俩是不是正像石狮子一样守在门口,门口没有人。他又蹭到铁栅栏边,向里面的紫藤架下张望了一下,紫藤架下坐着另外两个老太太,正扇着蒲扇在聊天,没有那母女俩的影子。他一边没有目的地往前走,一边想,她们是回家睡觉了呢还是去干别的什么了,他忽然想,她们会不会已经从这里搬走了呢?胖姑娘的尖叫声和老女人包在皱纹里的两只眼睛古怪地交错在一起,衍生成了一种新的可怕生物横在他面前,他想把它看清楚,它却只是面目模糊却又力大无穷地从他身体里穿过去,穿过去,简直像一柄邪气锋利的剑。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忽然在门口的阴凉处他看到了两个人,一胖一瘦两个人影,胖的影子正搬着个小板凳画街上来来去去的汽车,瘦的影子蹲在旁边看着她画。正是那母女俩。看到她们的一瞬间他无端地松了口气,就好像两只走失的羊居然又自己找回来了。正蹲在一边看胖姑娘画汽车的老女人一抬头正好也看到了他,好像为了研究一下到底是不是他,她又特意在眼睛上搭起了那个经典的凉棚。好像这个凉棚是专门为他设计的,不动用这个凉棚她简直无法把他看清楚。胖姑娘一抬头也看到他了,她立刻便扔下手里的铅笔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尖叫,尖叫声把紫藤架下老太太们的四只眼睛都引了过来,黏到了胖姑娘身上。胖姑娘带着这叮叮当当的目光只是跳个不停。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她画的汽车,两个轮子上托了一块面包。他说,画得真好。
老女人撤掉凉棚,眯着眼睛慢悠悠地对他说,你是那个许什么来着?
许峰,叫我小峰好了。
叫什么也都是假的,你们推销东西的还能有个真名字?去年有个女的来我们小区推销东西,她用三轮车拉着满满一车东西,什么都有,牙膏牙刷锅碗瓢盆。她对我说,大姐啊,我这车东西最少值三千块钱,我的店倒闭了,我急着要把积压的货清理出去回收点资金才能再做生意不是?你看啊,我就忍痛大甩卖,一车八百块钱全卖给你了。你买了可以慢慢再卖出去啊,保证你最少也能赚三千块钱。我想了想,这一车东西八百块钱也算值了,就问她都买下来了。她一边帮我卸货一边大姐大姐地叫,说她叫毛毛,我以后叫她毛毛就行了。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只要打她电话她就立刻赶过来。结果你猜怎么着?一车全是垃圾,都不能用,更别说往出卖了。再打她电话,哪里还能打得通。我知道你们都是骗子。你,今天还是来卖药?
他笑了笑,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皮包,像是怕里面的药瓶自己先跑出来了。他说,姐,我今天是想来告诉你,像格格这种病光吃药确实是不行的,她又不是天生这样,那就说明她后天肯定受过什么刺激。你还是找人给她做心理治疗吧,怎么说呢,这样和你说吧,刚开始给她做心理治疗的时候,她肯定觉得很难受。因为她可能通过得病好不容易才把受到的那种刺激掩藏起来,现在却一定要把这病根再挖出来,她肯定会觉得不舒服。可是你想,你要是不忍痛去挖她的病根,她可能这辈子都好不起来了……所以你还是要忍住,就这样往下把它挖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残忍地比划着这个挖的动作,好像他正在手术台上,手边是一大堆鲜血淋漓的器官,而他一定要从这堆器官里找出那个他要找的东西来,那东西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只知道它肯定是丢失在它们中间了。
老女人正出神地看着他的手势,忽然之间却把眼睛从他身上拔出来掷向他的身后了。他吓了一跳,一回头才发现,那两个坐在紫藤架下的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了。显然两个老太太已经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了,其中一个用扇子指着老女人,用走风漏气的嘴说,你家格格就是该嫁人了,赶紧给她找个男人嫁了就好点了,你看她一见到个男人就又叫又跳的,那不是想男人了是什么,赶紧了。老女人冷笑一声,摆出一副一口唾沫就能把老太太淹死的架势,竖起嗓子说,你说谁呢?谁有病了?谁想男人了?你才想男人想疯了呢,我家格格明明好好的,你看她哪里不对了?你看她全身上下哪里像有病的样子?你们还当我家格格嫁不出去?告诉你们趁早别操这闲心了,我今天想把闺女嫁出去就能嫁出去。我是舍不得她,我们娘俩在一起多好,闺女就是件小棉袄,要多贴心有多贴心,我怎么能舍得把我闺女嫁出去?活该你们生的儿子都不孝顺,人家就是守着老婆不来看你们一眼。
她已经把范围从两个老太太身上转移到了整个小区,然后又转移进了小区里的四栋楼里。她像个彪悍的将军一样站在这里发表独立宣言,似乎整个小区都是被她一手解放的,四栋老楼外加楼上的所有居民都该是她俯首帖耳的听众。
两个好事的老太太抹了一把被喷到脸上的唾沫,相互搀扶着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