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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 3035 字 2个月前

他走进这破旧小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对坐在紫藤架下的母女。

她们坐在那里不约而同地专注地看着他,像橱窗里一对为他摆设了很久的银器,虽然看上去灰蒙蒙的,但似乎只要他上去擦上两把,她们就会重新长出大片光芒来,足够他收割一阵子。

他站在门口慢慢打量着她们,她们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一大堆闪闪发光的正午的阳光,似乎有人正在这里翻晒着一大片金黄的谷穗,那坐在谷穗尽头的母女俩若隐若现,像两只误飘进深秋时节的纸风筝。突然他微微一笑,拉了拉西服的下摆,又松了松脖子里的领带,这条廉价的红色领带像艳丽的死蛇一样缠在他的脖子里,湿腻而冰凉。他踩着那金色的阳光碎片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紫藤下的母女没有动,她们坐在那里,身上有深潭里才有的青苔气味。秋天似乎快步跑到她们皮肤下面去了。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小区里一共有四栋六层的老楼,每栋楼顶都带着尖顶的阁楼,灰败的墙上不久前刚被刷了一层油腻的奶白色,像一个老女人急吼吼地要遮住自己的年龄。整个小区里光秃秃的,除了一道蛇形的走廊,走廊上爬满了阴森森的紫藤,站在走廊口倒像是马上要走进一眼深不见底的山洞了。就连这些城市里的贫民也都有自己的房子,这些砖石堆成的房子在地球上到处都是,简直像一些奇怪的卵。他几乎是愤怒地看了它们一眼,房子是什么,不过就是一堆砖石。可是,人其实也不过是由一堆砖石砌成的吧,这些砖石就是那些无穷无尽的意外,以及意外之外,再之外。一眼看过去,简直是一副可以无限纵深下去的镜头。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堆积成了一个人形的建筑。

他又向着那架碉堡似的紫藤走了几步,他唯恐在他达到碉堡之前她们就会像鸟一样逃走。他已经习惯人们一看见他就四处逃散,七月烈日下仍然捂在身上的西装、缠在脖子里的廉价领带,以及不分昼夜挂在牙齿上的谄媚笑容都会在第一时间及时把他卖出去。经常是他冲着人堆刚摆好笑容的造型,还没来得及从他的百宝囊中取出法宝进行推销时,众人已四处逃窜作鸟兽散。把他和他脸上冻得狰狞的笑容抛在了北极圈内。他独自瑟瑟地站着,虽然大热天里还捂着西服,却分明觉得自己一丝不挂地被抛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没办法,他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种工作是世界向他裂开的唯一一道裂缝。别的缝隙他连钻都钻不进去,只有这种工作才可能让他空手套到白狼,才可能一夜之间成为富人。在上岗之前他还参加了一个培训,培训班里的老学员像英雄一样向他们传授秘笈,就是一定厚下脸皮,只要不要脸了就什么都可以做到,只要你像狗一样去舔他的脚,他好意思把你踢开吗。脸算什么,在这世界上脸是最没用最累赘的一样东西。老学员让新学员们手拉手,像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一样给彼此鼓劲,我们一定能成功,一定一定能成功。

培训结束之后,他穿起西装打起领带,晚上打地铺白天挨家挨户地去做推销。西装只有一套,所以一上了他的身就像另一层皮肤一样长到了他的身上,剥都剥不下来。这黑色的西装在他身上长势葳蕤,压过了其他一切器官,竟独自长出了一片森林般的气场。所以每次他还没走到人跟前,人们就慑于他这层皮肤的气场,赶紧逃走了。

一年时间过去了,他仍然打着地铺,仍然春夏秋冬严寒酷暑裹着同一套西装,真是老虎下山一张皮的气魄。有时候他怀疑人们会不会闻到他西装下面藏着的馊味,自己时常会不自觉地朝腋下闻闻。越是担心,他越是在十米之外便摆出更多更富丽堂皇的笑容,像杀虫剂改进了配方似的,药力越来越猛,恨不得顷刻便把一群人全部药倒。然而,人们还是一见他就跑,好像不仅认出了他那著名的西装,还娴熟背下了他的五官。

他经常觉得自己的境遇比一个四处逃窜的通缉犯好不了多少。

他又朝着那对碉堡下的母女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她们居然还坐在那里,不仅坐在那里,简直就是岿然不动地看着他。他心中一阵狂喜,不由得加倍蹑手蹑脚起来,生怕惊跑了前面的那两只鸟儿。他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在嘴角架起了他的招牌笑容,笑容又大又空旷,像只捕鼠器似的专心等着老鼠们钻进去。等到他挂好了笑容忽然又意识到这样很危险,因为事实上,他的笑容像某种商标一样经常会把人吓跑。于是他慌忙又拉下脸来,好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起码不能让人一看就是个搞推销的。

他蹑手蹑脚地又走了几步,横穿过那片金黄的阳光,现在他离她们只有几步之遥了。他欣慰地看到,那对母女仍然坐在紫藤架下,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看样子她们像是本来就住在这紫藤的碉堡下似的,而且是自打宇宙洪荒她们就住在这里。他已经能看清楚她们的脸了,这简直让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快乐,因为他实在是太久没有看清一张人的脸了。只要他一出现,它们便纷纷隐去,好像他是个前来捉鬼的法师,那些面孔一见到他便化为齑粉。

他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和一个肥胖的年轻姑娘。姑娘死死盯着他,嘴唇张开耷拉出一截粉红色的舌头,下嘴唇突出,托着一汪嘴里刚分泌出的唾液,一边看他一边用两只手紧紧抱着那老女人的一只胳膊。这时,老女人忽然举起另一只手,放到眼前搭了个隆重的凉棚,把眼睛藏在凉棚下,就着凉棚的阴影看着前面的男人。她凉棚外的嘴唇干瘪,线条僵硬,像两扇木门一样紧紧闭着,似乎随时要把人推出十米之外。她冷冷看着他,好像忽然才发现了眼前居然有个男人,并且她的表情告诉他,她根本想不出他是忽然从哪里降落下来的。她似乎更愿意相信他是被眼前的一坨空气分泌出来的。

她搭起的凉棚和嘴角的僵硬更让他快乐了,他不由得又对她们笑了一下。大大的无声的笑,简直是一座从他脸上顷刻搭起的巴别塔,从这塔里出发,他可以达到一切地方。

他毫不犹豫地又往前迈了一步,这时候,那个胖姑娘忽然尖叫了一声,一边尖叫一边把脸埋在了老女人的胳膊里。他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自己长得很吓人吗?还是吓人而不自知?这时候胖姑娘把脸探出来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脸埋了进去,埋进去不到几秒钟又蠕动着探出来偷看他,好像已经坐实他是个奇形怪状的外星人了。他头一次受这种待遇,正在纳闷,忽见那老女人终于撤掉了端在眼前的凉棚,对着胖姑娘的耳朵耳语了几句什么。胖姑娘的脸便再次像蜗牛一样缓缓地湿漉漉地探了出来,她又在偷看他。一边偷看一边还露出了一截粉色的舌头。她在笑。

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第一眼看到这胖姑娘就觉得她哪里不对。现在想来,是她胖得太异样了。那是一种没有底气却声势浩大的肥胖,不像是一块肉一块肉垒起来的,倒像是一只气球一口气就被吹起来了。似乎谁要是敢戳她一下,她就会立刻爆掉。他想,八成是长期服用激素药物的结果。

想到这里他简直感到喜悦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加一个智障的胖女儿。她们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出来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摸了摸带在身边的皮包,唯恐装在里面的药品会自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但他不能一开口就让人知道他是个卖药的,尽管卖的是保健品,但是旁人总觉得他与走街串巷卖耗子药蟑螂药的无异。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张口便说,姐,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这是他在推销途中取到的不二真经,见了女人永远只能把她往小里说,越小越好,三十岁的当十八岁,六十岁的当三十岁,当阿姨的当奶奶的一律统称为姐绝对是安全的。为了把老女人和她女儿区分开,他又冲着智障的胖姑娘慈祥地说了一句,小姑娘你的皮肤真好。听见这话胖姑娘立刻像只喜鹊一样又尖叫了起来,他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是高兴还是愤怒,只见老女人一面按捺着她,一边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胖姑娘便站了起来,她一站起来他才发现她庞大得吓人,肚子巍峨,估计用皮带都勒不住,便用一根绳子把裤子勉强绑在了腰上。胖姑娘看了看她母亲,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忽然便站在阴森森的紫藤树下跳起了小天鹅。

她拼命地踮着脚尖,把整个庞大的身躯都搭建在了两根脚趾头上。这只肥胖的天鹅一边摇摇欲坠地跳着,一边还不忘朝他这边偷偷看几眼。随着脚尖的一踮一踮,她浑身的肥肉也像风铃一般哗哗作响。倒是他有些不忍卒读了,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这白花花的肥腻的肉覆盖住了,他自己也被埋进了这人肉坟墓里。

他站在那里,架着一个空空的笑容一心等着这胖天鹅赶紧跳完。果然没几分钟她便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站在那里得意地看看老女人又看看他。老女人抿紧的嘴唇终于裂开了,孵出一个月亮一般的笑容,她用哄婴儿的语气对胖姑娘说,格格跳得真好。说完迅速剜了他一眼,提醒他作为第二个在场的观众不能不发表一点感想。他便连忙对那胖姑娘夸过去,确实很好,跳得真好,真像一只天鹅。格格好像又害羞了,抱住母亲的一只胳膊忽然又尖叫了两声。他忽然明白了,她尖叫的时候大约是因为她感到兴奋,比如刚才她看见他的时候……他背上忽然爬过一丝阴凉的感觉。

老女人坐着,格格不肯坐,一定要站着轰隆隆地偷看他。他只好也看她。他注意到她站在那里的时候,两只手一直在机械地摆动,两只脚也在顺着同一种节奏踏步。好像她身体里有一只诡异的发条已经被拧紧了,她整个人被迫像一只钟表一样呼吸。他忽然又有些不寒而栗,这也是过量服药的结果。老女人注意到他正看着格格来回摆动的手,便一把拉住了女儿的手,像是急于要把那些诡异的机械动作藏到自己的口袋里。

她拉着女儿的手,却把脸转向了他,她微微昂起脸,用鼻孔看着他说,这天鹅舞可是我送她到舞蹈班里学的,花了八百块钱呢。这小区里的女人们还说我,花八百块钱学这个有什么用,有那八百块钱不会去干点别的?就是八块钱一斤猪肉,八百块钱也够披挂一百斤猪肉在身上了。我说我就爱花这个钱,我就是要让我家格格学,你说这钱怎么能说是冤枉钱呢?她就是每天给我跳一段也算没有白学吧,我天天有天鹅舞看不比看别的强?再说了,我家格格也不是见个人就能跳的。

她的意思是他已经被她们娘俩款待过了。可他听出了她的话外音其实是,这巍峨的胖姑娘是只要见到个人就要来段天鹅舞的,恐怕连闸都刹不住。他又感到了一阵奇怪的恐惧,他必须得把话题往他包里的药上引,他并不是闲得蛋疼,乐得在这里做一个傻子的观众。他眯起眼睛看着胖姑娘,还是得从这傻子身上入手。她那母亲像是从菜籽油里浸过的,又干又硬,简直刀枪不入。

他盯着胖姑娘身上的肥肉盯了几秒钟,然后笑着开口了,这小姑娘今年有多大啦?这么年轻的姑娘,当然长得胖一点是很可爱,有很多人会喜欢胖一点的姑娘,可是,年轻女孩子嘛,还是苗条一点会更好……

老女人咣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我家格格今年十八岁。说完她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刚刚向他炫耀了一件珍藏多年的宝物。而且只给他看一眼便飞快地收了回去,唯恐被他抢走了。她继续,我家格格就喜欢胖一点,我也觉得胖一点好,胖了有什么不好?胖了显年轻,胖了皮肤就好,像那些瘦子们都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得个感冒半个月都好不了。哪像我家格格一年到头都不知道什么叫感冒。

格格听懂她母亲的话了,知道是在夸她,便又像喜鹊似地尖叫了两声。她的两只手被母亲擒拿去了,两只脚却还在原地不停地无声地踏步,就是忙着尖叫的时候都没有停下。他盯着她那两只来回踏步的脚,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像亲眼看着一支诡异的部队正朝着他轰隆隆地开过来。他咽了口唾沫,把脸上的笑容摆得像一张巨幅海报,然后他开口了,格格是很可爱,非常可爱的姑娘,嗯,我觉得,我只是觉得……要是给她服用一些脑神经营养品就更好了……

女人再次像一座雄伟的堤坝一样截住了他没有说完的下半截。她音色洪亮,义正辞严,仿佛刚刚被发电机充满电。她严厉地对他说,格格不需要任何脑神经营养品,她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她只有十八岁。

可是……

她什么都好,她脑子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

我再说一遍,她脑子没有任何问题。

……她不是脑子有问题,她只是心理上有一点点障碍,是障碍,明白吗?

他唯恐又被这大坝截留回去,便趁她喘气的当儿,飞快地掷出了这句话。她一愣,竟没有火速接茬。

机会来了,他已经看到了他可能出现的成功正在前面一路小跑,像一匹配好马鞍只等着他骑上去的马。他得紧跑两步追上去。他对着她宽容地一笑,表示他是唯一一个和她同时看到坛子里到底装着什么的知情者,此刻他是她的同盟军。他又开口了,在脑神经心理学的范畴里,有一种症状叫躯体化障碍,它具有假性神经学的症状,比如运动协调障碍,平衡障碍,麻痹,会失声,尿频,幻觉、触觉和痛觉消失,还会记忆丧失和意识浑浊。这是一种心因性的疾病,但是长期服用利培酮和奥氮平会产生很多副作用,比如……

他打住了,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颗夜明珠一样潋滟吐出了光泽。他眼前这钢铁侠般的女人忽然像折断了铁翅一样,怔怔看着他,嘴唇微微张着,好像他真的是天外来物了。他恨不得能把刚才那段话重新打碎再咀嚼反刍一遍,推销了一年多的保健品了,头一次用上了这点背熟的专业知识。他还以为有生之年都用不上了。他看着目瞪口呆的老女人,心想,千万不能给她死而复生的机会。他得趁热打铁。

但是老女人忽然之间就泣不成声了,她忽然张开嘴呵呵呵地号哭起来,从两排发黄的牙齿间看进去都能看见她暗红色的舌头。她就这样不顾丑陋地忽然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挣扎着看着他的脸,一边看着他一边对他说,她生下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生下来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有多活泼多可爱。她是上学之后才变成这样子的,那时候她已经读初中了啊,已经是个中学生了,她很苗条很美丽很听话,从来不会和我吵嘴,谁都说她是个好孩子。呜呜,我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堤坝溃败了,他得以畅通无阻地把目光再次投到了胖姑娘身上。胖姑娘见他在看她,便一边使劲跺脚一边把脸埋在了母亲胳膊里,好像一只鸵鸟把头钻进了笼子里,只向他露出了一个肥大的屁股。他像个狼外婆一样慈祥地笑着,试图把她从笼子里引出来,他像正对着一个婴儿说话一样,所有的用词都涂了一层奶腥气,又像个医生在审视着某种新生的病菌。他说,格格,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上学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发生过什么呢?是不是有同学欺负过你?有老师批评过你吗?还是有男生……

忽然老女人蹭地站了起来,瞬间便恢复成一堵铜墙铁壁,她一把把胖姑娘推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对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往出掷,你,在,说,什,么?他往后退了一步,喃喃辩解着,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心里是不是有什么障碍……这也许是她的病因。

她没有任何病!

他几乎要笑出来了。他不再犹豫,迅速从包里掏出了一桶推销了一年之久的保健品,咧开嘴,亮出三十二颗牙齿对她笑着,你可以试着给她吃吃这个,这个是脑神经营养品,对她这样的病人是很有效的……当然吃一桶是不够的,起码要服用两三年时间。你放心,肯定没有任何副作用也没有任何激素,吃了也不会把人催胖……

走开!

什么?他像是没听懂,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干瘪的嘴唇再次抿紧,又像一扇即将关闭的破旧木门。她一指头戳向小区的那扇铁门,钢铁般的表情和巨人般的指头都在告诉他,这是他该离开这个星球的最后期限了,这不是地球,而他应该滚回地球去继续招摇撞骗。

他落荒而逃,走出小区好几步了还能听到身后传出的胖姑娘的尖叫声,真像只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