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孙频 2356 字 2个月前

屋子外面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房东家的三口人似乎都凭空消失了,像这里与人间压根就是没有关系的,单单独立出来,自成了一个世界。因为太安静了,似乎都能听见菜地里那些青菜的身体里有血液的流动声。她呆呆地立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青菜,又百无聊赖地转过身看着这几间木屋。她走到主人那间屋子跟前才发现他们住的那间屋子没有上锁。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屋里还睡着一个生病的老头儿。她想,这家人也真是,屋里躺着个连床都下不了的病人,居然终日不见有人端茶倒水地伺候。女人要顾着养家糊口,这儿子也太不孝顺了,一天到晚都想不起要照看父亲,反倒和林子里的动物们打成一片。看来这人要是少了某一样器官,真是会和动物靠得更近。少了一样器官,倒开了另外一扇门?她想着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种木屋采光几乎都靠着门,窗户很小,还关着,白天又不开灯,乍一进去,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带进来的门外的光亮此刻像萤火虫一样围绕着她,都是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像这一屋子黑暗中戳出的窟窿。她像截树桩戳在那里动弹不得,等眼前的萤火虫渐渐飞散了,她才看清这屋子里竟然有三张床,各自摆在一个方位,其中两张床是空着的,一张**躺着那个老人。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有一把粗陶的水壶和一只水杯,却只有两把椅子。角落里有一只木箱估计是放衣服用的,地上还有两口很高的瓮,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站在那里像两口井一样深。她想,这家人真是寒素啊,张楚河竟然还怀疑人家装穷,真是没有人性。她愤愤地想着,向躺着病人的那张床走去。

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也没有扭头和她说话。她想,莫不是睡着了?这老人怪可怜的,一天到晚都喝不上一口热水。她便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病人床前。她看了病人一眼。是个很瘦弱的老人,全身上下干干的,露在外面的手和脚也是干的,干得简直不像人的皮肤。老人周身散发出来的异香简直让她不能靠近,简直像火浪一样炙烤着她。她奇怪地想,一个病人身上怎么也有这么浓的异香,虽然他们家每个人身上都有这香味,可是这病人身上的香味怎么反倒最重?总不会是家族遗传,传说中的香骨吧?要那样的话,真该被国家保护起来研究了。

老人似乎睡得很死,连她走过来都没感觉到。她想,他总不会一天到晚就这样睡着吧,不吃不喝不动,那还了得?莫非,是植物人?想到这儿,她有些轻微的恐惧,便试着摇了摇老人的胳膊:“大伯,大伯,你要喝点水吗?”她和他说话,可是,老人还是睡得很死,一动都没有动。

这时候,借着窗外的一点光线,她突然发现,现在明明是夏天,老人身上穿着极整齐的却是冬天的衣服,是早已过时的很厚的中山装,衣服一直扣到脖领,每一粒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而且他一直躺在那儿,却是不盖被子的。一个病人怎么可能不盖被子?这时候,她的那只手还放在他的那只胳膊上,没有来得及拿开。她的指尖触着的是他的衣服,可是,她觉得不对。这种感觉像是从很深的地方突然浮出来的,她辨认不清这是什么,也分不清方向,好像有很多只手在抓她,她却不知道这手是从哪个方向伸过来的,像是从背后,如果她一扭头会看到一张什么样的脸。她不敢。

她的手僵住了,僵在了老人的那层衣服外面。身后的那只手好像更紧地拉住了她,拽住她,使她动弹不得。突然,她的那根手指自己神经质地向下弹去,自己弹到了老人衣服下面的那层皮肤,像敲碎了一层玻璃后,直直地不顾一切地向最底下敲去。刹不住,她刹不住。

猝然就见底了。她再也动不了了。

她摸到的不是皮肤,起码,不是人的皮肤。她摸到的是岩石或铁器。是硬的、冷的、钝的,直直地钉进了她那根手指。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看到了老人的眼睛,是睁着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但是,整只眼珠都是黑色的,明亮的、完整的黑,没有一丝白色。这双黑色的眼珠直直地看着她,趁着窗户里一星半点的光亮,那眼珠竟闪着釉质的寒光。

啪的一声,水杯掉到地上摔碎了。一声尖叫响彻木屋。她向门口冲去正好一头扎在一个人怀里,她吓得神经质地乱叫,一边躲着那人,只想冲出去。来人一把拉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一边大声和她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才回来了一点,她渐渐分辨出,那是张楚河的声音,便一下跌倒在他怀里。等他把她从木屋里拖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一个人,正看着他们。是哑巴。哑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进了屋,顺手咣地把门关上了。

张楚河扶着卫瑜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卫瑜却是死也不肯进屋。雨一停,阳光就出来了,卫瑜挣扎着,只愿意蹲在屋外有阳光的地方。她喃喃自语:“这地方住不得,住不得,今晚我就走,我现在就下山。”嘴里说着,身体却还是软的、停滞的,像一堆开始腐烂的肉,收拾都收拾不起来。他只好抱着她,哄她。

张楚河根本没看清楚**究竟躺着一个什么样的病人,单单是从卫瑜的表情里猜测着。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没有凭据的猜测,费事不说,更容易猜得没边没沿的,硬生生地要把一种恐惧一笔一笔地画出来。他光是猜着猜着就有点走不动路了,心想着,这地方确实诡异了一点,可是当晚就下山是完全不现实的,天已经快黑了。住别处吧,这方圆百里又似乎只有这一家。这可怎么办?张楚河不安地看着四周。

这一看正好看到那最后一间一直紧闭屋门的木屋这时候竟开着门。原来,哑巴一下午就在这间屋子里。他一定是感觉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忙跑出去看个究竟,忘了关门。张楚河并没有刻意地想去看个究竟,可是,越是想避开就越是避不开。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在把他的目光往里拉。他根本没有力量挣脱。

第一眼看过去,他就看到屋子里有一只猴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接着他又看到一只鹿,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又是一只鸟,也一动不动。他顿时有一种中了蛊的感觉,扔下卫瑜,直直向那扇门走去。

站在那扇门前的一瞬间,他看到满满一屋子的动物,只是所有的动物都不动,所有的动物身上都散发出那种他已经熟悉的凛冽的异香,所有的动物都长着千篇一律的眼睛,那就是一种闪着寒光的黑色眼睛。是玻璃的眼睛。他明白了,这一屋子的动物其实都是死的,它们是不会再活过来也不会再腐烂的标本。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卫瑜已经站到他身后了,她突然指着一只动物的眼睛尖叫起来:“就是那样的,就是那样的眼睛——那边——那边。”她语无伦次,恐惧地环顾着四周。张楚河死命抱住她,心里却也恐惧到了极点。一样的眼睛?就是这样的黑眼睛?那个躺在**的病人?就是这样的眼睛?

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老女人背着一只竹篓回来了。她一爬上山坡就看到那对年轻人都在屋外,正抱在一起,像是冬天里相互取暖一般,坐在房前的一块石头上。后面,房檐下站着一声不吭的哑巴儿子。

老女人说:“这山里的事情,就是说给人听,可能都没有人相信,所以我都不和别人讲的。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的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有下过山。我不让他下去,他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人说话,连问路都不会,下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丈夫没有死之前,我也没有下过山。一直是他下山挣钱养家,那时候这山还没有被开发,都没有这种石头台阶的,下一次山很费事。他每次下山就要把一两个月的粮食背回来,因为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每次估计他快回来的时候,我就拉着我儿子站在这山坡上等他回来。

“我儿子从小就是和山上的动物们在一起长大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小孩。有时候他把一些受伤的、快死的小动物带回家。那些动物中有些被救活了,好了就回山里去了,隔段时间还会回来看看我们。真的,万物都是有灵的,你不知道那些野兽多么通人性,人千万不能杀它们啊,它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会哭会笑,只是说不出来。有的没有被救过来就死了。那些动物死了,我儿子还是舍不得埋掉,就一直留着,一直到动物的尸体腐烂掉,引来很多苍蝇。后来我丈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下山问别人,学会了怎么做标本,然后回家又教会了我儿子。他每次从山外回来都要给他带很多玻璃珠子——黑色的,我今天也给他带回来了。就是这种玻璃珠子,可以做标本的眼睛。因为动物死后,眼睛是留不住的。

“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三条腿的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后腿,最后它自己咬断后腿逃走了。可是因为失血过多,它就躺在了路上。我儿子发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把它抱回家的当天晚上它就死了。直到现在,它的标本还摆在那儿,仍然是少一条腿的。我们叫它阿三。那两间屋里全是我儿子的标本。有一次我丈夫从山下回来,带回一只被人丢掉的小狗,被人拴在一棵树上等着饿死,没有人救它。有些淘气的小孩子在它身上涂了一层绿油漆,鼻子和嘴巴上都是。我丈夫把狗抱上来之后,我儿子就开始洗刷狗身上的油漆,可是,洗不掉,怎么也洗不掉。它的皮毛不能出汗,几天后它就在我儿子怀里死了,它死之前用很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三个人,表示对我们感谢,它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在感谢我们。动物对人的感谢只能那么多了,真的,就那一眼就足够了。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动物,我能看懂它们眼睛里的话。它们说什么我都懂。它死后,我儿子也把它做成了一只标本,你们看到的那只皮毛上有绿油漆的狗就是它,我们叫它小绿。

“还有一只小熊,它妈妈死了三天了,它一直围着它不肯走,一直就守在它妈妈身边,舔它妈妈的伤口,给它衔来食物等着它醒来。那是夏天,母熊开始腐烂了,引来了其他动物要吃它的尸体,小熊就和那些动物厮打,最后也死在了母熊身边。我儿子把小熊的尸体抱回家,把它做成了标本。我们叫它笨笨。这山里的动物有多少故事你们想都想不出来,所以我们一直不想搬走,后来这山被开发了,山里的人家都搬下去了,只有我们不想搬。所以这山里就住着我们一家人。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和我儿子一直没有等到我丈夫回家。几天后才在山沟里找到我丈夫的尸体,他急着回家赶了夜路,又刚下过雨,路滑,他不小心掉到沟里摔死了。我儿子哭着抱着他父亲,怎么都不肯让他下葬。后来,他就把他的父亲也做成了标本,先在药水里泡,然后开膛,放干血,取出所有的内脏,把这山上长出的一种可以防腐的经过熏制的草药填满他的身体。这种草真香啊,我没有一天不是闻着它的香味睡着的。然后我们把他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然后,把他的眼珠取出,像对待所有的动物一样,换上了玻璃眼珠。然后,再风干日晒,直到他一点一点变硬,再不会腐烂,再不会变质。就这样,我们又在一起了。

“他死了十年了。十年里,我们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定期给他换衣服,每顿饭都给他盛满满一碗米饭。我和儿子从来没有觉得他已经不在了,从来没有过。真的,只要你当他还没有死,他就真的不会死。我只是觉得他病了,起不了床了,不能再养家了,那就让他在**躺着吧。我接过担子来养家,来养我儿子。我每次从山下回来的时候就想起他,想到他就在屋里等着我,我就觉得我活得很有精神。我儿子是个残疾人,已经快四十岁了,我知道这辈子都没有一个姑娘会嫁给他了,那就让我们俩陪着他,能陪多久算多久,能陪几年算几年。如果有一天我也必须要离开他了,我就让他把我也做成标本,让我睡在他父亲身边,就当我们只是老得动不了了,日日夜夜在屋里等着他,守着他,等他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们怎样都不会离开他。

“如果有一天,他也死了,那我们一家三口就真的团聚了,就再没有什么怕的了。我们再不用担心谁先丢下谁了。你看到的**那个就是我丈夫,你真的不用害怕,我们从来就没觉得他是个死人,从来没有。他是我们的一家之主,有他在屋里等着我回去,我就是赶夜路回家也不觉得害怕,有月亮没月亮的晚上我都不害怕,这十年里我几乎天天要赶夜路,我觉得他就在前面带着我走,他不回头我也知道是他。真的,我走得那么快,简直不像我自己在走路。是他在保佑着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