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瑜一直哭到半夜,断断续续地哭,像陷进了一个很深的梦里,怎么也出不来。后来像是终于哭累了,她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哭声渐止的同时,一种巨大的安静劈头盖脸地向两个人砸了下来。窗外的月光筛了进来,斑斑驳驳地从他们身上掠过去,两个人像是沉在了清凉的水底,都是没有重量的,都是空的,水从他们身体里穿过去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突然之间,所有的源头被掐断了。这个夜晚之前腾空堆起来的架子本来就是空的、脆的,现在,它像雪崩一样默默地从两个人之间坍塌了,似乎无论再做什么,颜色都已经像枯叶一样摇落了,只剩下满枝干瘦的黑白。有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正残酷地想从什么地方长出来,从皮肤下面、从血液深处往出探,可是,太疼了,两个人似乎都没有那么多力气。
两个人默默地躺在黑暗中,缩在一团清森的夜里,似乎都踩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球上,球心里的图案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们却无法爬进去。因为没有入口。第二天早上,他们就要从这里离开了。他们都知道,这一去其实就是永别了。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色,看不出离天亮还有多远,但他们已经感觉到自己站在这个夜晚的尽头,只需轻轻一跳,就要跳进明天了。他们都听到了时间唰唰的脚步声,都觉得应该从时间的手中抢出一分一秒来,说点什么。可是,他们该说什么?
他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来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深山中的七天便是眼前这个人的全部。他们看到的这个人其实只是从他身体上截下来的一小段,他们现在拥抱着的其实就是这一小截对方,就像从鳝鱼身上斩下来的一段,仍然有温度,仍然活着,却只是那一小段。可是,如果纯粹把这七天当作旅途中一段无根的艳遇,那他们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疼痛?她突然想,如果在天亮之前她对他说“你带我走吧”,那会怎么样?话一说出口是不是就连眼前这一点点离别的伤感都留不下了?如果她对他这样说了,他却惶惑甚至恐惧地看着她,那该是多么滑稽的事情。因为,他不够爱她。其实,她就够吗?她知道,说到底,无论她怎样挣扎,其实也不过是心甘情愿地被哪怕一点点机会**着,**着去走一条看似容易的捷径。
虽然这近似于屈辱的探险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对生存的渴望,可是,这探险本身是多么令人心酸啊。
她知道,从一开始他就一眼看穿了她那点心思,这种耻辱感逼着她在这几天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逼着她一边无耻地留给自己幻想,一边如履薄冰地和他较量,她想让他在这短短几天里爱上她,却不想让他看轻了她。于是,她一边观察着他,一边悄悄自卫,随时准备着先发制人,扔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尾,就扬长而去。现在,是时候了,她知道,是时候了。可是,他为什么这么紧地抱着她?就像这拥抱是真的。他不说一句话,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他分明在告诉她,他对她也是有一点留恋的,哪怕就一点。
也许是因为在这大山的深夜里睡在这样一对隔着生死的老夫妻旁边,两个人都恍惚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在这个夜里真的很近很近,从没有过的近。
卫瑜觉得自己刚哭过的脸是涩的、凉的,就像一个秋天踩着过去了。这时候,张楚河忽然在黑暗中探寻着,把她抱在了怀里,仿佛这拥抱是一种仪式。因为这时窗户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了。
窗外一道苍青色的天光像人的目光一样射了进来,卫瑜突然明白,天真的亮了,这一夜已经百转千回地过去了,他们就要分别了。他们像两个见不了天光的魂魄,当阳光照下来的时候,他们就要被打回原形了。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得对他说点什么,这就算是告别吧。她的声音冷而脆,像是刚刚凝固的,她说:“我到现在不知道你是从哪个城市来的,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我也不想知道,这都不重要。你连我的名字都不问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告诉你,我叫卫瑜,我是从北京过来的,但我不是北京人。我是个在北京打工的外地人。
“你一定没有住过那种地下室,地下三层的地下室你见过吗?地下一层是停车场,往下一层,再往下一层,就像要走到地心里去了。很小的房间,不开灯就像真的进了地狱,屋里只有一张床,墙上潮湿得长着苔藓,就差长蘑菇了。枕头和被子一拧就能拧出水来,出去走在阳光下的时候,周身的衣服都散发着霉味,就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八年前,大学刚毕业的我到北京找工作时就住在这样的地下室里,住了三个月。我每天晚上宁可在大街上、公园里乱转,一直转到实在太晚了,实在该睡觉了,才回到那样的洞穴,倒头就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去。住在那里,你永远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会亮,永远没有白天。直到后来住得浑身起了一种红色的疙瘩,奇痒无比,我才从那里搬出来。
“市里的房子我根本租不起,只好搬到郊区的一间农民房里。北京的夏天热得让人没法在没空调的地方待,我后来租的那间农民房的屋顶是铁皮做的,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天黑了回去还是热得没法待,好像里面有很厚的蒸汽,会把人烤熟。我只好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和房东家老太太坐在一起聊天,等着夜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屋子里的温度也降下来。有一次突然下起了暴雨,我跑回屋,缩在**,雨滴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咚咚的声音,我就像在一面鼓里一样,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面鼓一样被击打着,我感到全身被敲打着。我一动不动,在**紧紧抱着双膝,我不敢松劲,我怕自己一松劲就会全身崩溃,然后前功尽弃。后来我听到一种无法压抑的哭声,那是我自己发出的。那一个白天我都没吃一口饭,但是我一点没觉得饿。趁着雨声,我到北京后第一次放纵自己号啕大哭。我想起了父母,我好久没这么想过他们了。平时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遥远而尖锐,一想到他们,他们就会像箭一样射到我身上。那个雨夜,我周身裹着的那层薄薄的壳终于裂开了缝隙,他们立刻像水一样涌了进来,把我淹没。
“我在北京已经待了八年,至今仍是在公司里给老板打工,八年里搬了无数次家,相了无数次亲,到三十岁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我告诉你这么多不是因为别的,我其实只想让你知道,如果你能感觉到我对你是有一点点企图的话,那是有原因的,我是身不由己的。我告诉你我的过去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我的现在。我,只是条件反射,明白吗?是对过去的一种本能的反射。
“我承认,我对你是有一点想法的。准确地说,我对有钱的男人都会本能地有点想法吧。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这八年里受苦受怕了,我潜意识里可能一直挣扎着……想让自己少受一点苦。你就是因此看不起我,那也是我应得的。可是,就在今晚,我忽然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这么多年里我无论受多少苦却一直坚持着没把自己随便嫁掉。真想嫁个人也没那么难吧?原来这么多年里我骨子里向往的其实就是这点东西,就是这对老夫妻之间的这点东西。你看,就是这点东西就够他们生死不离了。你就真的不羡慕他们吗?”
她越说越轻松,越说越酣畅淋漓,她没有时间了,她必须赶在天亮之前把该说的都说完才能不留遗憾。
张楚河终于开口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无声无息地听着。他的声音忽远忽近,飘在她的周围:“你一定要相信,就算我们没有了任何一点联系,我仍然会时常想起你的。其实你就是什么都不说,我也全知道,可是你还是说了,你敢把自己最深处的那个角落亮给我看,就凭这一点我就会一直记得你的,记得你的勇敢和真诚。其实我们想要的东西一样,就是想避开孤独。你知道你为什么想结婚,那是因为你孤独。我也一样孤独。可是,结婚只是一种习俗,它本身并没有力量,也不能减少孤独。当你和一个人结合成一体的时候,你就要开始为别人失去自己,然后也失去了别人,也失去了以后和其他人的可能性。这不是滥情,我这么多年在旅途中遇到不止一个两个女人,也有自己喜欢的,最后却都要分别。
“就因为我知道,两个人投靠在一起其实什么都不能解决,你要是真的在心里爱着什么,他就是已经死了十年,你仍然觉得他就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有一点点的孤单和恐惧。我早已经想明白了,如果你真的在心里爱着什么人,在空虚中伸出双手一直去拥抱他,那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你。真正的思念就是这样,在假想中去拥抱,它就有了生命。你以后想谁的时候,就这样,伸出双手在假想中去拥抱,他就有了生命。那就不论生死,他一直在你身边。
“这就是不孤独。”
卫瑜果断地把他的话掐灭了:“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天都快亮了,天一亮我们就该下山了。没多少时间了。毕竟是认识了,从此以后,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你,你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我,即使我们这辈子再不见面,这也够了。”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在半透明的晨光里再一次紧紧地、真心实意地拥抱着。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收拾好行李走出屋子的时候,老女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们了。她手上落着一只很小的鸟,白色的羽毛上有一朵一朵黑色的花朵,嘴唇是红色的,头上一撮棕色的翎毛。它站在她的手上,一动不动,它的眼睛是黑色的——玻璃做的黑眼睛。老女人把这只鸟递到卫瑜手里说:“送给你们小两口的。这是一只梅花雀。我儿子从树下捡到它时,它已经死了。你们都是善良的人,它会给你们带来好运的。把它带回去吧。”
卫瑜把那只梅花雀捧在手里的刹那间,它身上的异香像血液一样静静地流进了她的身体。
在山脚的那个镇子里有个小小的车站,张楚河要从那里上车离开,卫瑜要接着往镇子前面走。他们就在镇子的车站前分手了。卫瑜挥着手目送着张楚河坐的汽车渐渐走远了,然后背起背包穿过了镇子,向前走去。这天,镇子上的很多人都看见一个奇怪的女人满脸是泪地从镇子里走过。
他们发现,在她走过的地方,空气里留下了一缕诡谲的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