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孙频 2990 字 2个月前

越往山上走,那缕异香越浓,卫瑜已经分辨不清这香味是从老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从这深山上的某一个角落里飘出的。这香味越浓越诡异,绝不是寻常的花香,这香味跟着风走,时淡时浓,浓的时候又酽又厚,像一堵墙压过来,让人喘息不得;轻的时候便如阳光下的火焰,跳跃着在这深山里的树林上空燃烧。闻着这香味只觉得里面有玻璃的碎片,脆、亮,却是尖利的。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张楚河一句:“你能不能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这是什么香?怎么香得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张楚河环顾了一下四周才说:“我一直能闻到,也是很奇怪。好像是从山顶上飘下来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三个人终于到山顶了。卫瑜和张楚河看到他们正站在一排木屋的前面。这几间木屋孤零零地站在山顶的一片平地上,就像突然飞到这里来的。木屋也是吊脚楼,很旧,墙壁上的木板已经是腐朽的黑色。四间木屋中有两间的门是关着的,另外两间是开着门的。房前种着几块菜地,菜地里的颜色是深深浅浅的绿,像几块毛茸茸的毯子铺着。老女人说:“这山顶上现在就住着我们一家了,别的都搬下山去了。你们今晚就住我家吧,住一晚上给我二十块钱就行。三顿饭我也做给你们吃,一天给我五块钱。”

卫瑜先递过去二十块钱背包的钱,说:“阿姨,今天的二十块钱就算赚够了,不要再下山了。等你再回了家都半夜了。”老女人开始不肯接,最后虽然拿住了钱却感激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他们往一间屋里让,说:“你们就住这间了。我给你们烧饭去。”说着就急急往外走,准备去烧饭。进了屋,卫瑜知道老女人是把他们当成小两口了,因为这间屋里只有一张床。

卫瑜看看张楚河:“怎么睡呢?”张楚河把包放下,笑:“又不是没睡过。”卫瑜顺手抓起一只枕头向他砸去。两人开着玩笑,突然都松弛了下来。这时,张楚河突然拉住她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屋里的香味很重,就是我们在路上闻到的那种香味?”卫瑜安静下来才觉得果然又是那种异香。怎么漫山遍野都是这种邪气的香味,简直像是进了一处很深的巢穴,巢穴的尽头可能就是谜底,他们却走不过去。他们也不敢。他们紧张地向四周看着,这时候,他们其实都心照不宣地在想同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已经初步判断出,这几间木屋就是那香味的源头。

这种猜测让他们恐惧而兴奋,仿佛追踪着一点蛛丝马迹,渐渐来到了杀人现场,还没有看到尸体,只是见了一点血迹,心里却已经可以稳稳地告诉自己了,就是这里了。只是,更恐惧的是,尸体在哪儿呢?

两个人把屋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企图找出一点证据好证明这异香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如果一直找不到这源头,就感觉这异香像一个架在空中的鬼,看不清眉目,却驱逐不去,因为它就在你的心里。可这木屋里异常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一把椅子。床还是新的,连漆都没上,看得出是专门辟出来给客人们住的。卫瑜说:“你看看,还说人家生活不会困难到哪儿去,这还过得好?两个人住一晚才要二十块钱,吃三顿饭要五块钱,我都有点于心不忍。”她说着,把脸转向门外,正好看到趴在门口的半张脸,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拉住张楚河。张楚河看去时,那半张脸已经消失了。他们追到门外,一看,一个男人的影子正跑进另一间屋子。他跑过的地方是一片一片的异香,像铃铛被串在了一起,一路上诡异地叮当作响。

张楚河说:“应该是房东的儿子吧,山上不就他们一家三口吗,看年龄应该是她儿子。”卫瑜说:“听说某一件器官不好用的人就会有另一件器官异常发达,远超过常人。我家附近有一个盲人十年前只听我说过一次话,十年之后我一开口他就认出了我。她这儿子耳朵不好用,那是不是也有什么别的特异功能?”张楚河说:“他就是怎样特异,也总不会把咱俩剁了馅做包子吃吧。”卫瑜说:“我怎么老觉得这山里有一种巫气?”张楚河说:“别先把自己吓死了,不过过会儿吃饭的时候是得仔细瞧瞧再吃,等他们先吃了咱们再吃。”

可是,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老女人把饭菜给他们端进屋里来了,说他们一家人在那边吃,客人在这里吃。一荤一素两个菜,一碗汤,一盆米饭。俩人看着饭菜,虽然饥肠辘辘却不敢下手,因为菜里也飘着那种异香。卫瑜说:“你说她会不会在里面下了蛊?听说湘西一带蛊婆很多的。”张楚河说:“咱们出去看看他们吃的是什么。”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天已经全黑了,屋里开了灯。两个人隔着窗户的缝隙看到老女人家桌上摆的饭菜。也是两个菜一个汤,和他们桌上的一模一样,桌上盛了三碗米饭。奇怪的是,虽然摆着三碗米饭,但只有她和她对面的儿子是坐着吃饭,而另一个人,应该是她的老伴吧,竟然躺在**,可能是瘫痪了,他躺在**一动不动,也不吃饭,另外两个人也不看他,也不叫他起来吃饭,只顾着自己吃。桌子就摆在床的前面,正好挡住了她老伴的脸。他们俩躲在窗外看不清,但是只觉得这间屋里的异香更浓,像金属一样从窗户缝隙里向他们砸过来。两个人一时都有些眩晕,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便悄悄退了回去。

两个人已经饿得有些发晕了。张楚河便说:“我先给你试试啊。我要是被毒死了,你要记得我包里有身份证,赶快报警,麻烦你转告我的家人。要是咱们每天都不敢吃饭,那也得饿死。横竖是个死,我就先英雄救美一下吧。”说完自顾自夹起菜开始吃。

卫瑜说:“你就拉倒吧,我才不领你的情。你是觉得这一家三口压根儿不像图财害命的料:一个老太太瘦骨嶙峋,一个老头儿瘫着起不了床,一个儿子是个聋哑人,就是毒死我们也怕处理不动我们的尸体。”张楚河大笑,连忙用米饭堵住自己的嘴。卫瑜嘴上这样说着,手里却也连忙拿起筷子夹菜吃饭,似乎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倒要争着抢着赴死。

吃完饭两个人还都有些恍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看着对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等着看对方会不会倒地身亡。过了一刻都没什么反应,两个人同时神经质地掩嘴大笑起来。一路上都没有这样笑过,直笑得浑身乱颤,止也止不住。笑着笑着,卫瑜突然就流泪了,脸上仍是笑着,泪水却纷纷扬扬地挂了一脸,看上去也像是笑。她使劲地掩着嘴,又是哭又是笑。这时候,张楚河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他的肩上按,她抵抗着,侧过脸不看他。张楚河又一用力,她便伏在了他的肩上。她的泪便更汹涌地往出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楚河也不说话,只无声地揽着她的肩膀,偶尔轻轻拍她一下,像哄一个梦魇中的孩子。

这一顿饭吃完,两个人都有了些从一条壕沟里爬出来的感觉,似乎是顶着众多的尸体爬出来的,爬出来一看,对方竟还活着。于是,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他们竟觉得一瞬间里就对对方有了些亲人的感觉。那感觉仿佛是忽然从骨头里长出来的。晚上两个人躺在**,床比睡袋宽敞多了,两个人却还是那个姿势抱着,仿佛已经抱熟了,一个嵌在另一个的臂弯里,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动。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身体上的喧哗,只剩下了一种苍凉的安宁,像月光一样很深很静地从两个人的身体上流淌过去。

这是在山上度过的第二个晚上,仍是睡不踏实。两个人在睡梦中还潜意识地提防着什么、挡着什么,不让它靠过来,晚上睡得支离破碎。直到天快亮了,两个人都撑不住了,才匆匆掉进了一种巨大而结实的睡眠,像应付差事一样仓促地睡了一会儿。

老女人起得很早,早早给他们做好了早饭。他们在这个早上吃饭已经有些驾轻就熟了,拿起白粥就往嘴里倒,不似前一天晚上那样心惊胆战了。他们吃饭的时候,老女人拉着一个看不大出年龄的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只管低着头,不看他们,动作像孩子们才有的,一张脸上却已经有不少皱纹,就仿佛一个嫁接起来的人站在他们面前。老女人说:“我要下山去了,你们在这山上玩的时候让我儿子给你们带路。这山太大了,很容易就迷路了,没有个人带路是不行的。他听不见人说话,你们要干什么就和他打手势比画,他就晓得了。他从小就在这山上转悠,对周围熟得不得了。”

卫瑜看了看那个男人,确定前一天看到的半张脸就是他的,突然问了一句:“阿姨,他一生下来就听不见吗?”老女人说:“三岁的时候得了急性感冒,山上没有医生,等送到山下的医院已经被烧坏了耳朵。听不见人说话,他自己就慢慢不开口了,也就不太会说话了。不过,你和他打手势他都能明白。”卫瑜喝完最后一口粥,说:“那老伯呢,不是下不了床吗,你下山去了,谁照料他?他要是想喝水了怎么办?”老女人说:“不怕的,不怕的,你们好好玩吧。”说着就下山去了。

这一天他们就跟在哑巴后面在这原始森林里转悠。哑巴背着一只竹篓,边走边采一些植物,也不知道采的是草药还是野菜。不管他们和他说什么,他都只会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们却一声不吭,一副水火不入的样子。两个人想起老女人早上说的话,说是他什么都听得懂。俩人都有些上当的感觉。他在他们面前简直就像一棵会行走的植物。但是他们发现,一路上不论遇到什么动物,它们都不躲他,也不攻击他。他们跟着他沾光,动物们似乎对他们都表示了一定的友好,就像他们是它们的族人一样,回到它们部落里了。

卫瑜在后面悄悄地说:“我说他可能有特异功能,我觉得他会和动物们说话,用类似于超声波的东西,动物们肯定能听懂他的话。你看它们看他那眼神,简直和人差不多。”张楚河频频点头:“就是,就是,我快忌妒死了,我恨不得拜他为师,长住这山里不走了。这山里大大小小的动物好像都认识他,我估计现在就是一只老虎出来了也不过如此,最多像猫一样蹭着他。毒蛇也不会咬他。看看人家。”

哑巴身上带着比他母亲身上更浓烈的异香,但他们俩对这异香已经迟钝了,因为从上了山这香味几乎无时无刻不缠着他们,缠久了,他们的嗅觉也就钝了,所有的器官都会逼着自己适应环境,谁还能一直有力气把自己磨得像把刀子一样寒光闪闪?但一个男人身上带着这么浓的异香终究是一件怪异的事情。卫瑜悄悄问张楚河:“你说,他们家是不是专门做什么香料去卖?要不怎么他们家的人身上都有这种香味?”三个人走着走着,哑巴忽然从路边捡起一只鸟的尸体,小心地放进了背篓。两个人在后面看着,然后面面相觑。卫瑜说:“会不会是要晚上炒给我们吃?”两个人在后面嘀咕着,也不怕他听见,反正他也听不见。

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特意把那盘荤菜仔细研究了一下,不可能是鸟肉,看着也就是腊肉,那只鸟的尸体也不可能一下午就变成腊肉。两个人吃完饭出来乘凉,说是乘凉,眼睛却是不由自主地向主人那间屋子里瞟去。从门缝里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还在灯下吃饭,仍然是两个坐着、一个躺着。这次不像上次那样不知水深水浅了,两个人都镇定得很,一直悄悄看着这一家把饭吃完。他们同时奇怪地发现,那躺着的老头儿一晚上始终没有吃一口饭,只是很安静地躺着,他面前摆着一碗米饭,始终没有动。而另外两个人一晚上也始终没有想起来要喂病人一口,他们只管自己吃,只是偶尔向他那边看一眼。隔得远了些,灯光又很昏暗,他们还是无法看清那躺在**的病人的表情。屋子里很浓的异香似乎被发酵了一样,分外肥大,直向他们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两个人都有些头晕脑涨了,连忙回了自己屋子。

卫瑜问张楚河:“你说那两间屋子一直关着,里面是什么呢?她家就他们三个人,那两间屋子怎么一直关着?是不是……他们在里面秘密地做些什么东西,比如香料还是……”这话问完,两个人才同时感到了紧张,似乎是他们把那个悬在空中的鬼给临摹下来了,本来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他们却硬是要塞给它一张脸,让那鬼自己从空中下来,走到了他们对面。卫瑜瑟缩地靠在张楚河怀里,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走啊,还要在这儿待几天?”张楚河犹豫了一下,估计心里也是有点毛的,就说了一句:“这山里景色确实是好,我是真舍不得走,可是待在这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不是人不好,我看他们人挺好的,厚道、纯朴,可是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咱们再待一天,后天能走就走吧。”

连电视都没有,两个人无事可做,只好上床睡觉,像突然跌进了原始社会的简单秩序里。两个人在黑暗中安静了一会儿,都疑心对方已经睡着了。张楚河突然说了一句:“你真不打算和我做点什么?小心下了山就没机会了,可不要后悔。”卫瑜咀嚼着这句话。下了山就没机会了?什么意思?下了山两个人就分道扬镳,装作根本不认识,从此以后再不会见面?权当根本就不曾认识过这个人?

她在黑暗中冷笑,自己都觉得脸上的肌肉是酸的、疼的,他反反复复地提前把预防针给她打好,好像料定下了山她一定会纠缠他一样。这么几个夜晚两个人一直睡在一张**,孤男寡女却真的什么也没做。他一路上只在嘴上占着便宜,实际行动上却避之不及。只怕她就是蓄意勾引,他也能按捺住。现在想来,也不过因为他怕惹下麻烦,一旦有了什么关系被讹上了,脱不了身,那可怎么办?她以为几天下来两个人之间总该冰雪融释一点了,总该有些东西要生长出来了,可是他还是这样牢牢地看守着自己,生怕被女人抢了、骗了、企图了。

一起睡过一起吃过,就是一起出生入死过,也不够,还是不够。她默默地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着了。张楚河也不再说话,只从身后很轻地抱住了她。她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身体蜷曲起来,蜷得像远古时代海底的一种软体动物。张楚河抱着她也不动,像一只附在她身体上的壳,附在她身上,却也只是附着,没有血液,也没有神经。

第二天一大早,老女人照例是早早下山,找活儿干,她得挣钱养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哑巴仍是背着背篓带他们在山里乱转。因为张楚河前一天晚上说的话还没有被消化掉,卫瑜便刻意和他疏远点,以给他一种暗示——你放心,下了山咱俩就当不认识,现在就当不认识都可以,别说下山以后了。张楚河自觉心虚,也不敢多言语,加上另一个人根本就不会说话,三个人一路上都闷着,简直像三尊石像在山里移过来移过去。

到中午的时候,天气忽然变了,远处有雷声,似乎有场雷雨要来了。哑巴看看天,和他们急急地打着手势,是要回家的样子。想想这山里的雨还不知有多吓人,俩人便跟着哑巴回了家。果然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卫瑜坐在门口看雨,就是不和屋里的男人说话。男人只好躺在**发呆,听着雨声。下午的时候,雨停了,哑巴却不见了。屋子里散发着的异香像蛾子的翅膀被打湿了,沉甸甸地往下坠。

张楚河百无聊赖地躺在**,想和卫瑜搭讪,但是看到卫瑜的脸色又不敢了,只好就在那儿躺着。卫瑜明明和他赌着一口气,却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但和他说话吧,又实在气不过,这气不过更像是对自己的。因为,她心里清楚,张楚河的那点担心都是事实,自己对他不就是有点想法吗?有倒罢了,还被人家给看穿了,就像不穿衣服被人看到了一样。可是她又想,自己就那么贱吗,就得贴着和他说话,好像真的对他就稀罕得不得了?想到这里,那点试图求和的心又变得僵硬了,像石块一样坠在她心里消化不掉。

她继续沉默,看都不看他,想,对他惩罚的时间应该再长点,不然真被他捏扁在手里了。哼,天下男人多得是,不见得他就多了不起。她越想越是觉得浑身长满了力气,便丢下张楚河一个人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