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孙频 2929 字 2个月前

卫瑜终究还是钻进了睡袋。多了个人一下就把睡袋填满了。两个人肩膀顶着肩膀地往那儿一躺,才发现实在嫌挤了一点。一身的骨头恨不得都拆开了重组一下。两个陌生人被迫部分叠在了一起,简直是骨肉相嵌,连点余地都没有。对方身上的温度直直就渗进自己身体里了,只觉得一大片空洞的嗡嗡作响的燥热,像有几只轰炸机在头顶盘旋一样,却搞不清那燥热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沉默了一会儿,张楚河先开口了,他说:“我想出一个节省空间的办法,但你不要觉得我是图谋不轨,我现在真的还没开始图谋不轨呢。”说着他腾出一只胳膊弯成一个环,顺势把卫瑜套了上去。他笑:“怎么样,严丝合缝吧?”卫瑜想,倘若还挣扎一下以示节烈或清纯也没什么意思,装也得讲究个时间地点吧,还是务实一点把觉睡好要紧。

张楚河不是很紧地抱着她,只是若有若无地抱着,就好像他真的一点企图都没有,单单就是为了节省出一点地盘来睡觉。想到这儿她不免又有点淡淡的气愤。无视她是个女人?可是,她不是被他哄进来的吗?他给她讲湘西的赶尸匠吓她,软硬兼施地把她哄进来了,现在还装作若无其事。那她就要更若无其事。她一动不动,装作睡着了。

夜有点深了,果然起山风了,呜咽着从树梢间掠过去,像有很多孩子在其间哭泣着。她忍不住往那个男人的身体上靠了靠。她必须承认,现在,就这个瞬间,这个世界上仿佛就剩下他们俩了。他身体的温度是真的,她的也是真的。现在,他的这点温度硌着她,又温暖着她,像一根鱼刺长进了她的身体里,无论她怎样难受,那都是剔不出去的。她是一尾鱼,鱼刺就长在她身体里,周围是一种彻骨的坚硬的黑暗,那只睡袋裹着他们就像黑暗中生长出的一团琥珀,他和她都动不得。也许,他和她都情愿动不得。

就这样一直硌到了半夜,卫瑜还是没睡着,听着耳边不是很均匀的呼吸声,她知道这男人也没睡着。两人像两只饺子一样被放在没放油的锅里煎。她想,这样的夜里是不是真应该发生点什么。不行,要是这么容易就真的发生点什么,那仅有的一点可能就已经被拦腰折断了。其实折断也没什么,但总比没折断的好吧,起码还有可能像生米一样摆在那里,说不定哪天就被煮成熟饭了,留着以备后用。再说,他虽然抱着她,却也没给她任何暗示,就好像她不是个女人,只是个人。这简直是伤害她的自尊。一阵山风呼呼地吹进门里,这男人下意识地一侧身,顿时她整个人都被他搂进怀里了。

温存得像个陷阱,但她不能落进去。

他落在她胳膊上的那根手指像一条濡湿的虫子一样微微动了动,她屏息等待着,脑子里紧张地和自己商量着对策。可是那根手指只是动了动便像只蜡烛一样悄悄熄灭了。她心中竟对他有些暗暗的不满。真这么忍得住?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喜悦像虫子一样从她心里悄悄爬了出来,细细地啃着她。她知道这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端,他的稳妥正说明他没有把她当成一夜情的伙伴。这一夜足以为这一周的旅行垫底。她放心地靠着他,就像真睡着了。

早晨呼吸着山林里的空气就像刚洗了个澡,两个人背起各自的包,又把前一天才开头的路重新拾了起来。虽然两人没做什么,但抱着睡了一个晚上毕竟没有白睡。早晨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俩人已经感觉不像前一天那样隔着堵墙,现在是隔了层纸,再捅捅也就破了。卫瑜暂时忘掉了前一天晚上他不肯分她饼干的不快,一个人要是真想骗自己,那还不容易?怎么都能骗得了。他们之间像是真的要发生点什么了。她想,都说旅行是艳遇的最佳方式,果然不假,连在这深山老林里都能发生。

两个人才走了没几步,突然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卫瑜的包。卫瑜吓一大跳,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已经站到他们身后了,很瘦很小,背深深驼着,穿着一件看起来辨不出年代的碎花衬衣、黑裤子、一双已经破了洞的白球鞋。这时候,卫瑜突然全身紧张起来,因为她发现,老女人身上正隐隐约约地散发着一种香味,而这香味和她前一天黄昏时闻到的那缕异香一模一样。

这异香莫非就是这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是,她前一天在哪儿?莫非她一直跟着她?她简直不寒而栗。

老女人却只是拽着卫瑜的包,说:“我给你们背包吧。我是专门给游客背包的,两个包十五块钱,一直给你们背到山顶。我家就住在山顶,你们上去了,晚上可以住我家。来吧,包给我吧,这山高着哩,这路我再熟没有的,要到下午才爬得上去,给我吧。”

卫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大年纪的女人来给他们两个青壮年背包?她说:“大姐……阿姨,您多大年纪了?”老女人说:“今年六十一了。”卫瑜和张楚河对视了一下,以示惊讶,她说:“您这不是开玩笑吗,您比我妈还大,我们好意思让您给我们背包?”老女人说:“不是白背的,收十五块钱呢。”卫瑜说:“阿姨,这么远的山路背两个包您收十五块钱,我们就好意思让您背吗?”她没有注意到,自打这天早晨起,她已经开始张口“我们”闭口“我们”了,就像他们俩已经认识了十年八年,俨然一对情侣摆在这里给人看。

老女人说:“你们不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吃的就是这碗饭,你们让我背包就是赏我饭吃,就是照顾我了。”嘴里说着,那只手还一直搭在卫瑜包的带子上不放。卫瑜顿时觉得口干舌燥:“阿姨,真不行,我们哪好意思啊,您这么大年龄了。”老女人两只手都伸过来了:“没事没事,我就是在这座山里长大的,嫁也嫁到这山里,打小爬山,和你们城里来的不一样,这山就像我自家的,一天爬两个来回也没有关系的。你们放心,一定能给你们背上去,不会白收你们的钱的。”卫瑜也急了:“可是,可是,阿姨,真的不好意思啊。”她看那男人,那男人看着她摊摊手,表示没有办法。

磨蹭了半天,卫瑜一直看着这老女人,见她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她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散发着那种奇怪的香味,总不会是天生就带着这异香吧,像长着麝香似的?她看老女人执意不肯放手,又想了想,便说:“这么着吧,我的这个包里没多少东西,挺轻的,您就帮我背这个包吧,他那个太重,他自己背着。”老女人千恩万谢的样子,说:“行,真谢谢你了,那你就给我十块钱。我给你们带路吧。”三个人开始爬山,老女人走在最前面,她走起路来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刚才不知道她跟在他们后面都跟多久了,他们竟一点都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现在,两个人跟在她后面。卫瑜和老女人搭讪着:“阿姨,家里几个人?”老女人说:“三个:我,我老伴,我儿子。”卫瑜说:“您有老伴有儿子的,怎么不让他们干活儿,还得您这么大年纪干这活儿?”老女人头也不回,嘎嘣脆地说了一句:“老伴下不了床,儿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我都不让他下山,下山了受欺负。”卫瑜说:“那一家三口就靠您养啊?您就靠背包养家?”老女人说:“我每天一大早下去,在下面捡捡矿泉水瓶子,卖上几块钱,再给客人背包,我一天要是能赚够二十块钱,就够我家里用一天了。”卫瑜说:“那您到了山顶才赚十块钱,怎么办哪?”老女人说:“我下午再下山一趟,赶天黑了回去。”卫瑜说:“那家里种地吗?”老女人说:“早没了,没的种了。几年前说是要把这里建成旅游区,地就被收了,就能在房前屋后种点菜。”卫瑜几次想开口问她身上的香味是怎么来的,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似乎一开口,后面就会有洪水决堤而下。她本能地不敢。

卫瑜跟在后面一时找不出话说。张楚河搭上话,悄悄说:“她说什么你就信啊,像这种被开发过的山,他们的地都被征了,政府每个月肯定会给他们一定的补贴,肯定不会让他们连饭也吃不上。她就是装得可怜点,好让游客多给她些小费。”

卫瑜想,这男人怎么小气到这种地步,一双鞋几千块钱也穿在脚上了,怎么连十块钱都放在眼里?真是越阔越小气。她说:“她要是有的钱花不会待在家里享点福?还用这么大年纪了每天给人背包赚十块钱?她就是装又能装到哪里,就为这十块钱装?”

张楚河说:“你也真够傻的,就是十块钱也得看花在什么地方。”

卫瑜顿时色变,脸冷了半天才缓过来一点,她冷笑:“你倒是聪明,精刮上算的,那你倒告诉我,这十块钱花在你身上能干什么?你留着这十块钱就什么都能干成?我没多少钱,可是少了这十块钱我也没觉得就少了块肉,我也犯不着就为这十块钱痛心疾首地睡不着觉。”说完她就自顾自去追老女人去了,把他一个人晾在了后面。

老女人问:“是男朋友啊?”问的时候笑着,这点笑干干地浮在她的皱纹上,是用熟了的讨好,但还是不够流畅。这点讨好让卫瑜不忍再看,只得把头别过去含糊地答应着。老女人还要说:“我看小伙不错,挺有精神。”卫瑜龇着牙:“就他?”

走了半天,卫瑜几次抢着要替老女人背一会儿包,老女人执意不肯,说:“我挣的就是这个钱,你不要管我。”张楚河也一直自己背着那只房子似的巨大的背包,没吭一声,果然如他自己所说,身经百战了,背着也是小事。一开始,卫瑜还懒得搭理他,准确地说,是懒得搭理他的小气。后来这点懒得也渐渐地不见了,在静静的树林里蒸发了。她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生气啊,人家是你的什么人?没名没分的。想到这里,连赌气的那点心情都没有了,他爱怎么小气就怎么小气吧,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竟把自己惹得这般生气。

张楚河渐渐地又靠上来,凑到她身边,只是不说话。卫瑜用余光瞥见他满脸的汗水,就说了一句:“你这么累还不让人家帮你背包?”张楚河说:“那么大年龄的人了,我怎么忍心让她背着,就是给她一百块钱,这包也不能给她背,里面有帐篷,有睡袋,有台灯,有……”卫瑜想,这还像句人话。加上不想和他把关系搞得太僵,划不来,便搭讪说:“装那么多东西,你那百宝箱里就差没塞个女人了。”张楚河见她搭话,忙呵呵笑着,讨好地说:“虽然没带来,在这里不也有了?”卫瑜知他说的是自己,不由得耳红心跳,心中却有一丝窃喜。看来他想的方向和自己也差不到哪儿去。

就是,孤男寡女,在一起还能有什么事?

有戏。

刚才的那点紧张已经像栅栏一样被他们自动绕过去了。卫瑜仍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说出来的话却拐到张楚河那边去了。她说:“你没有女朋友啊?”

“暂时没有,我的女朋友们都是阶段性的。”

“女朋友很多?”

“……正常指数吧。一个去了一个再来,没有发展多边形的习惯。”

“……你,这么游山玩水的,工作不忙?”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着,生怕哪个字面目可憎地一针戳到底,让他立刻觉得她是在布一张蛛网。

他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工作,就那样吧,马马虎虎。我主要是爱好登山,一年不出来几次浑身都觉得难受,是不是骨头有点贱?”

她想,故意避重就轻?于是她更小心翼翼地绕开,却还是蹭着那点核。她沉吟了一下,说:“你一年出来这么多次,不怕影响你正常的生活?”

他很邪地一笑:“正常?什么就叫正常的生活?”

她暗想,他没有一句话是扎实地说下去的,全在表面上漂着,可见他对她真的是处处设防,唯恐深入。她不由得心里冷笑,看来他真是被女人宠坏了的,以为她就那么稀罕他吗?但是他一脸的不在乎终究是让她感到疼痛了,他从一开始就无视她是个女人,这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一种侮辱。她狠狠地想,难道他不是男人吗?他就真的不近女色?

他已经开始反击,杀出回马枪。他问:“你呢?怎么也没个男朋友陪着?”

她说:“什么叫也?就只能你一个人是单身?好霸道。”

他呵呵笑着以示歉意:“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应该很多人抢才对。”

她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微微一笑,说:“那事实上就是没有嘛。”话说出来觉得自己身上都起了一层疙瘩,更不用说张楚河了。

中午就在山路上吃干粮,两个人还是各自从背包里取出干粮啃,谁都没谦让谁,俨然已经习惯了。老女人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一只熟玉米,远远地躲开他们,自己啃去了。卫瑜本想把自己的食物送过去一点,张楚河却喝住了她:“你给别人留点尊严好不好?不要这么赶尽杀绝。”卫瑜听了这话,回头看着他笑:“看不出啊,还会说句人话。”张楚河自顾吃东西,不理她。

这时候,路边的树上有几只松鼠正看着他们,张楚河见了,立刻换了一副表情,见了松鼠像见了熟人似的。卫瑜见了心里都觉得发酸,见了她他都没这么眉开眼笑过。他二话没说就把手里的食物揉碎了扔到地上,唤松鼠来吃。然后他拉着卫瑜躲开,松鼠犹疑了半天从树上下来了,远处几只鸟也落下来,和松鼠抢着吃。卫瑜刚想说话就被张楚河制止了,一直到动物们差不多吃完,卫瑜才有了说话的权利。她憋着一口气,恨恨地说:“没想到你对人不怎么样,对动物倒是挺好。舍不得分给我吃倒舍得分给动物吃。”张楚河说:“我对动物们感情一向很深,我妈说我上辈子一定是只动物,这辈子见了小动物就走不动,我见了它们就想笑,和它们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还让我觉得轻松。我喜欢来这种原始森林爬山就是为了能看到更多的动物。”

这时候卫瑜开始理出些眉目了。她想,自己往这深山老林里来其实是头一遭,这里不是旅游胜地,消费自然不高,说是心血**,其实也是为了省钱。可这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往深山里钻却是自有他的底气。他这么甘心来这些荒凉得没有人迹的地方,八成是因为平素他身边太热闹了。一个长期孤寂的人对热闹根本没有那么强的免疫力。也就是说,他是繁华惯了,才来此清静的,从这些不说话的植物、动物身上求得些慰藉。可见他心里虽是空的,却是难纳他人。不是太养尊处优也断不会如此奢侈地寻求安静。

她又暗想自己,遇见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都敢给自己这么多幻想,可见自己多么像个溺水的人,抓到一头绳子就全力想拴住自己。其实她知道,这种途中的艳遇只是艳遇,最不靠谱,没有根可以扎下来。可是,她硬是想让它生长下去开花结果,就因为平素里现实严丝合缝得连只苍蝇落脚的地都没有。

他说:“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孩子又多,我父母不管我,就把我扔给了我奶奶。我跟着我奶奶住在山里,周围连个一起玩的小孩都没有,一天到晚就只能跟动物们玩。后来我奶奶去世了,我也回不去了,这么多年和人打交道,忙着赚钱,还是觉得动物要比人好,你对它好,它就只会对你更好,连狮子、老虎都是这样。我和动物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点压力。”

她想,他简直是惊弓之鸟,怪不得呢,他生怕自己被人当成猎物。就是因为他那点阔也不是凭空来的,他是后天长成的有钱人,再怎么枝叶繁茂,根子上却还是穷的,大概脉络上也不及先天的富人通畅,一不小心就在自个儿的身体里结成了疤。这种男人要能有个固定的女人也倒怪了,因为他每看见一个女人就想先透视一下她是否是冲着他的钱来的,不是冲着钱的反倒可疑。

她宽容地对着他笑了笑。因为,说穿了,她比他心虚。她想让自己在追猎的过程中被别人当成一只无辜的猎物。

这多么难,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