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监狱生活里,最让王泽强柔软的时候就是收到刘晋芳来信的时候。可是,这八年里,他再没有见过她。她没有来看过他一次。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不来看看他?后来他就自己想通了,她不来看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就她那样的性格、那样的脾气,就不该来看他。她要是来看他,那就不是她了。她能给他写写信,他已经感激不尽了。在这八年里,他一直活在信中虚拟的那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他始终是个孩子,有个假想中的母亲关心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怎么洗衣服、怎么缝衣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怎么和监狱里的人相处、感冒了怎么办、头痛了怎么办,告诉他好好表现,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出去了他还是个好小伙子,到时候他才二十四岁,做什么都不晚,都来得及,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孩子也不晚。一切都来得及。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一切都来得及。
她告诉他,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有时候躺在铺上读信,他会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这几年监狱生活就像一块冰把他冻起来了,冷藏起来了,真的什么都不会变。等他从这八年里出去了,他还和从前一样,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老去一丝一毫。那等他出去的时候,刘晋芳变成什么样子了?曾小丽变成什么样子了?王兵变成什么样子了?他知道他没死,他只是残废了。他们会不会都已经变老了,而只有他却新鲜如初,年轻如初,还像十六岁时一样。他们见了他会怎么样?会不会因为他的新鲜而感到恐惧?一个不会变老的人确实是让人害怕的。因为那就不再像人,仿佛成了别的什么生物,或是被扣押在地壳深处的岩石里,总之,不是人。
可是,他从镜子里知道,他也在一年一年地变,时间这只容器太大了,装多少东西进去都填不满,它始终是饥饿的,这种悲怆荒凉的饥饿把所有东西都吞了进去,把高山把海洋都吞了进去,无一遗漏。所有的人最后都要被吞进去,像蝼蚁一样。在监狱的几年里,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起来跟着犯人们晨跑,这样过了几年倒比刚进监狱时长高了很多。但是一头花白的头发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老人,好像一步就从十六岁迈到了六十岁。
他把刘晋芳写给他的所有信订在一起,做成一本书,有破损的地方,他就用玻璃纸细心粘好。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必做的功课就是抱着这本书翻上几页,哪怕一行一个字都要看。然后他就着这一行一个字的余温沉沉睡去。他给刘晋芳写信的时候,不是一行一行写上去的,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那是每拈起一个字都要费掉很多力气的,像搬着一件珍贵的重物,必须得找到最合适的位置才能把它放下去,似乎放错了地方对它就是一种侮辱。他笨拙地搬着一个又一个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砌起来,一直砌到刘晋芳那里。所以,每写完一封信,他都会有近于虚脱的感觉,用力太过的缘故。
在这八年里,最让他胆战心惊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生怕哪一天这信就戛然断掉了。它们像一根灯绳一样,只要被轻轻一拉,他这里面就一片黑暗了。因为写信的不是别人,是刘晋芳。这个世界上他最了解也是最不了解的女人,拉着灯绳那头。她自杀过两次,她不厌其烦地死过一次后又死了一次,虽然都没死成。可是,她既然能去死第一次、第二次,为什么不会去死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直到真正死成?在这八年时间里,他一边望眼欲穿地等她的信,一边如履薄冰地等她的死讯。每一次收到信的时候,他第一眼便是飞快地扫一眼信封上是不是刘晋芳的字。因为,哪天信封上如果突然不是她的字了,那就说明她已经不在了。
在这八年看不见她的时间里,她是不是又专心地死过好几次?只是每次都没死成?还是她突然对死这件事厌倦了,不想再去重复这件事了,于是她顺利地又活了八年?因为信封上一直都是她的字,那字活着,她就活着,把字连根拔起来,下面就是她。
他祈求她活着,因为他爱她吗?他问自己,他最本能的回答却是,因为她死了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给他写信了。可是,他真的不爱她吗?即使八年前不爱,在这八年里,他每晚都是抱着她的字、她的气息睡觉的,他早已经把她抱熟了,把她抱成了一个真正的母亲,在监狱里陪了他八年。
所以,她不能死。
好在,她真的没有死。因为,她的信一直活着。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还有一个月就是这八年的尽头了。原来,什么都是有尽头的,都是有边际的,没有什么会永远漂流。刘晋芳在最后一封信里说,他出狱那天,她到监狱门口接他。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去监狱,也是最后一次去监狱,因为她知道他不可能再次进那个地方了。这一个月里他开始失眠,他过度紧张又过度兴奋地盯着这个月的尽头,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走到那里。晚上失眠的时候,他就用整夜的时间去想象见到刘晋芳会是什么样子、刘晋芳变成什么样子了、会不会他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她还在头上盘着她那两个巨大古怪的发髻吗?他已经先她一步白了头发,这会不会让他们看起来忽然拉近了,变得像一对姐弟?他认真地洗脸洗头发,暗暗为这一个月后的见面做着准备,他甚至觉得他像一个重返故里的游子一样,是不是该送她一件小礼物?难道像一个真正的不孝子一样,赤手空拳地在八年后去见她?
他柜子里攒着一些好烟,是犯人们进贡给他的。烟自然是家属们探监时带来的。现在,他想用这些烟换件什么东西,送给刘晋芳。
就在这最后一个月里,王泽强还是赶上了一次送死刑犯。说是送,其实就是安抚这些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度过他们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晚上。他那个牢房里有三个死刑犯。现在,他们的死期到了。整个牢房的人送他们先走。在这个晚上,犯人们要吃他们最后的晚餐。晚餐很丰盛,一个人三百块钱的标准,还有酒,但是能吃下去的人很少。晚饭之后,狱警送来了红色的秋衣秋裤,要他们换上。鲜红的秋衣秋裤刚往那儿一放,一个犯人就哭了。因为,只要这衣服一穿到身上,就代表着他们要死了。那本是喜气洋洋的红色,穿到死刑犯的身上却散发着阴森诡异的气息,仿佛它是会吸血的,吸饱了前面那些死去的犯人的血才变成了这种鲜红的颜色。它们一旦被穿到身上,就像传说中的血镯一样贴着他们,吸他们的血,吸得越多,它们越鲜艳夺目,越妖艳美丽。但到了最后,所有的死刑犯还是要穿上这身红衣裤。因为,要上路了。
身着红衣的他们就在那一瞬间忽然散发出一种锋利而诡异的气息,不像是人间的东西,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他们是一群被赶到跳板尽头的人,只差这纵身一跳,就到另一个世界了。这些穿好红衣裤的男人喝了酒,哭着闹着,湿漉漉地倒成一片。他们戴的都是通天链,是手连着脚的一种镣铐,躺下去的时候也是佝偻着,蜷缩着,像一摊未融化的血迹。反正无论做什么都是最后一次了,哭也是最后一次了,笑也是最后一次了,都由着他们,只是不能闹出事来。王泽强带着其他犯人看着他们,也陪着他们。八年里,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死刑犯,隔段时间就有一个犯人要穿着红衣裤走。都是这样带着血气的夜晚,都是这种一模一样的红衣服。有时候他有一种错觉,感觉自己简直像监狱里的牧羊人,正把一群又一群的羊赶往天国。
这些血红色的羊。这些背着血债的羊。
这八年里,王泽强除了长了身高,还长了酒量,就是陪这些死刑犯喝出来的。他默默地陪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们喝多少,他就喝多少,他们往死里喝,他就往死里喝。他的酒量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他一次又一次亲眼看着他们怎么度过这最长又最短的最后一夜,看着他们怎么被押到刑场,怎么一跪在那里就瘫倒就小便失禁,怎么在午时三刻被一支枪指着脑袋,怎么在一声枪响之后像一只红色的麻袋一样无声栽下去。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死,那时他便觉得他们是在替他死。而他是在替他们活。其实,这八年里,他跟着他们已经死了一次又一次。到这八年的尽头时,他其实已经是九死一生的人了。
这三个死刑犯里有一个叫林刚的,长得五大三粗,平时很少说话,这个晚上他喝到半醉的时候忽然从身上摸出了一个东西——一只发卡,一只女人用的发卡。这是一只凤凰形的发卡,它像一只鸟的标本一样静静地卧在他的手心里。他摩挲着这只发卡,久久地摩挲着,就像抚摩一个掌心里的女人。她像鸟一样很小很乖地蜷伏在他的掌心里。他摩挲了一会儿接着去喝酒,再喝到后来就哭,哭得瘫在了地上,像个耍无赖的硕大的儿童。那只发卡掉到了地上,他也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没有去捡。它在这个死亡之夜从他身上脱落了,像一件从他身上永远遗失的器官。
深夜,王泽强蹚过他们一丛一丛血红色的身体和血红色的呼吸,走到那只发卡前,悄悄捡起了它,像捡起了一只受伤的鸟。他把它放在了口袋里。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留给他的遗物。
他要把它当作礼物送给刘晋芳,一只死人身上留下来的、吸足了死人血液的发卡。他要把这鲜血把死亡当作礼物送给刘晋芳。他要告诉她什么是真正的死亡,他要让这带着死亡气息的东西盘踞在她的发髻上,终日与她如影相随。看她还敢去死吗?死就那么好玩吗?就那么可以来来去去吗?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那个活得奢侈到极点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把活着当回事的女人。他要让死亡就在她身边,在她发际。
到年底了,一个月竟真的到头了,世界上最长也是最短的一个月终究过去了,王泽强出狱的日子到了。他裹着一件棉猴,提着八年来的全部行李:一只瘦瘦的旅行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一本书,那是刘晋芳写给他的全部信件,装订成了一本厚厚的书。他身上带着监狱发给他的十块钱路费,出了监狱的大门。监狱的大门把他排出去之后,又在他身后沉沉地合上了,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的一个隐秘的山洞。他看着身后一时恍惚,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从这扇门里出来的。可是,千真万确,他真的是从这山洞的洞底爬出来的。
所有的记忆被迫与八年前接上了,但是有些半生不熟,有些抽搐,有些紊乱,就像血液涌到了眼底,会像眼泪一样流出来。
他紧张地、无措地看着周围,一切都陌生到了残酷。他像被一只轮船扔下来的孤儿,被扔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岛上。他艰难地看着这个崭新而荒凉的世界。他在寻找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那唯一一点联系,那唯一的一条筋脉从他的身体里长出去,伸出去,伸向那个女人。
五十米之外的地方真的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但,她不是刘晋芳。
她一点一点地走近了,走到了他跟前。他疑惑地看着她,难道她真的是刘晋芳?难道是八年不见她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她根本没变,是他忘记了她的容颜?真正在记忆中走失的是他,而不是她。他微微张着嘴,艰难地看着这个走近的女人。她头上没有那两个古怪的巨大的发髻,使她看上去一下就坍塌了,坍塌得面目全非,她所有的五官都开始模糊不清了。女人站定了,终于问了一句:“你……是王泽强吧?”
声音也不是刘晋芳的,语气也不是刘晋芳的。这么小心、这么试探的语气就是再怎么被打回原形,也变不成刘晋芳。
她不是刘晋芳。
他突然之间有些莫名地焦虑和紧张,甚至比他当年站在法庭上还要紧张。那是开始,这是收梢,而这收梢本身就是又一个开始。他的一个开始已经在十六岁时被腰斩了,在二十四的时候,另一个开始也摇摇欲坠了吗?
他直直地尖着嗓子问了一句:“我妈呢?她在哪儿呢?”他终于把活在书信中的那个母亲搬了出来,他第一次在人世间的阳光下叫了她一声“母亲”。但是那个女人没有回答他,只说:“我是来接你的,先跟我回去吧。”
他无路可走,只能跟着她,跟着她往回走,跟着她才能……有一个真相。他步履蹒跚地跟着她,又问了一句:“你是谁?谁让你来的?”那个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是你妈让我来接你的。”
王泽强悄悄松了口气,他连忙说:“她是不是又病了?她是不是身体不好来不了?你是她什么人?”他突然之间饶舌得像只鸟,他自己都惊奇自己出狱后的第一天第一个小时里竟能连贯地说这么多话。他怎么了?他把自己吓住了。
那个女人还是不说话。她的沉默很异样,很坚韧,像一条扁担,扛在她肩上,挑着身后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