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县城的长途汽车上时,那个女人终于开口了:“我确实是受刘晋芳之托来接你的,但是,那是八年前的事了。你妈,她在八年前就去世了。”
“……”
“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所以她把你交给我。其实,在你被判刑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她就死了。她身体怎么糟成那样,这些年她究竟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你刚被抓走她就病倒了,可能是……这么多年里,你是她唯一的伴,不是因为你,她可能早死了。她放不下你,她怕她死了,你一个人在监狱里撑不下去。她在死前托付给我的事情就是,在这八年里每个月的月初给你写一封信,一直写到你出狱那天,把你接回来。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好几天,给我讲你是什么性格、爱吃什么、你这么多年里做过什么事、你这么多年里经历过什么。她在努力使我能在信中逼真起来,能使我看起来像她,像个母亲写的信。她嘱咐我每封信的落款处一定要写两个字——‘妈妈’。”
“……”
“我在县城一中当老师,每个月月底我估计你的信该到了,就专门跑到你们村去取你的信,然后再给你写下个月的信,因为你们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那房子空了八年了。我当初答应她的时候真是担心啊,八年太长了,我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我怕哪天我就忽然中断了。因为她在死前一再恳求我,无论怎样,只要我还活着,就把这八年的信坚持下去。她说,只要我坚持下去了,你也就坚持下去了。她说,她知道监狱里经常会有犯人因为家人突然去世,自己就在监狱里自尽了,因为突然就没有一点点东西支撑着活下去了。她说,那不是别的地方,那是不见阳光的地方,在那里活下去更需要理由。她让我一定给你一个理由,替她。”
“……”
“我给你写了八年的信。开始的时候我担心你认出这是陌生人的笔迹,但你没有说什么,我就放心了,再写到后来就成惯性了,一个月不写就觉得少了什么。我把你所有的信都装订在一起了,准备等你出来后就送给你。你要好好留着它们。那不是我一个人写给你的,还有刘晋芳,我是替她写的。”
“……”
“你不知道的,就像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是师范同学,上学的时候,我们俩就经常挤在一张单人**,说话说到半夜才肯睡觉。我再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子,才华横溢,但她一直让我心痛。因为她不懂变通,她有一种近于疯狂的偏执。她喜欢什么发式就永远不再变,喜欢什么衣服就一直穿什么衣服,喜欢什么人就认定那个人。她告诉我那是因为她骨子里老有一种绝望感,所以她总想拼命地抓住点什么去与那种绝望感做抗争。
“我想,她就应该活不久,因为她就是为某些东西而生的。这种人都活不长。上学时她就爱上了我们师范的班主任,那时候卜老师已经四十岁了,因为潜心研究哲学,一直没有结婚。她说她要和他结婚,可是毕业分配的时候她被分到了镇上的学校。就是为了能和卜老师到一起去,多少年里她想尽了所有办法,她不止一次和我说,如果不能和他到一起去,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只要能和他到一起去,她什么都……不怕。她说,其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形式,都不重要,她只要最本质的那一点东西,那一点东西就可以让一个人不绝望。
“她在那个镇上一待就是八年。这八年里我们的同学都结婚生孩子了,她还是一个人过。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从来不见。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神经错乱了,跑到省城去找卜老师。不知道卜老师和她说了些什么,她跑回去后就终日戴着个大口罩,和谁也不说话。后来她被送到医院去了。你想想她心里受过多少苦才会这样啊。后来一出院她便申请调到没有人愿意去的村小学去支教。她不再说要调到省城,而是直接让自己掉头去了一个偏僻的山村。只有她能做出这样的事。”
“……”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收养了你。我猜,她终究也是怕那种没日没夜的孤单吧,想和你做个伴,想让你借给她一些活下去的力气。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再结婚,不会再有孩子,所以是你帮了她,虽然你并不能真正把她身体里那种绝望的毒性排出去。她说,每次那毒性一发作,她就想去死,她就无论如何都不想活。可是,你毕竟陪了她六年。没有你她就活不过这六年。她也告诉我,她对不起你。因为她在你面前死过两次。她说,她要是真死了,你一个孩子又该怎么办?所以她求我帮你,帮你这八年,把这八年渡过去。”
王泽强打开自己家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锁,在一屋子的灰尘和蛛网里只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刘晋芳的一寸相。她连张遗像都没有。黑白色的刘晋芳在一寸像里静静地笑着,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应该是读书时候的一寸照。那时候的她已经盘着两个巨大的古怪的发髻,因为她觉得这样美丽。王泽强静静地与照片里的女人对视着,她在另一个世界里,隔着一张薄薄的相片注视着他归来。
八年之后,他二十四岁了,他以为刘晋芳会很老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十八岁的她。在时光里,她忽然向来路退去,她退回,退后,越退越年轻,终于,她在十八岁的地方站定,回头微笑着看着他,看着自己二十四岁的儿子。
王泽强哪儿都没去,就在村里待下来了,但终日无所事事。无论他走到哪里,村里人都用略带恐惧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还是那个八年前站在教室门口的男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现在,他像一把菜刀一样立在村子的空气里。女老师临走给他留下了一些钱,告诉他尽快找点事做,先养活了自己再说成家立业的事,还告诉他有什么事就去找她。然后她就走了,她不可能一直陪着他。
两个月过去了,冬天已经到尾巴上了,马上就要开春了。女老师留下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还是终日闲着,什么事都不做,他没有地可种,也不肯出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渐渐听说了曾小丽的事情。曾小丽结婚了,五年前嫁给了王兵。当年王兵残废后就退学了,王泽强进了监狱,刘晋芳不久就病死了。王兵家的人便把事情全赖在曾小丽身上。他们隔三岔五就去她家里找事,闹得她一家人都不得安宁。曾小丽本想考个卫校之类的学校到外地去,但没考上,只好回到村里,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儿。这样过了两年,王兵的家人又找上门来了,说王兵残废了至今连个媳妇也说不下,都是被曾小丽害的。现在她学也上完了,事情也没的做,也不小了,该结婚了,她只能嫁给王兵。不然的话,王兵这辈子怕就娶不到老婆了,那他王家就要在王兵身上断香火了。曾小丽要是敢不嫁给王兵,那她就别想能嫁给别人。欠了债就得还,能躲到哪儿去?
这样断断续续地又被纠缠了一年,曾小丽的父母又气又怕,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让曾小丽跑了,一个人去了外地,那王家也不会放过他们,总不能他们全家都背井离乡。最后他们便做主让曾小丽嫁到王家去。就这样,曾小丽嫁给了王兵。王兵因为残废了一只胳膊,什么活儿也做不了,早早就学会了喝酒,喝醉了回来就打曾小丽,他说:“老子都是被你害成这样的。”后来曾小丽生了个孩子,但是个傻子。大约是因为王兵酒喝多的缘故。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村里,王兵每天什么事都不做,拖着一条废胳膊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看看东家的狗打架、西家的鸡吵嘴,晚上就和几个打铁的男人在一起喝酒,喝到半夜再回去。曾小丽每天带着孩子在地里干活儿,中午也不回去,就在地头上啃个火烧,喝口凉水。她那傻儿子便满地乱跑,跑着跑着连裤子掉了都不知道。
王泽强并没有见到曾小丽,他整个白天都躲在屋子里不出去。据村里人说,深夜才看到他在村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村里人都怕他,他在这村子里变成了一种神秘的夜行动物,带着不祥的气息。他们想,一个不干活儿不种地还砍过人的人,靠什么活?时间长了还不就是靠着偷盗抢劫?他终究是个祸害,他们都想把他从村子里赶出去,但是没有人敢说。村民们没事就悄悄议论着怎么对付王泽强,怎么把他赶出村去。
但是,不久,村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天清早,准备下地的村民在路边的渠里看到了王兵,他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他们以为他又喝醉掉到渠里了,等到把他翻过来才发现,这次他不是喝醉了,是死了。他的脖子被人用刀子砍了长长一刀,紫红色的血在他脖子上、胸前已经凝固了。看样子他前一天半夜就死了。
但是这件案子还没破就结案了,因为凶手去自首了。这个凶手是王泽强。他在深夜等着王兵喝酒归来,然后用菜刀砍死了他。八年前他就砍了王兵一刀,在出狱两个月后又补上了另一刀。八年后,他终究还是把他杀掉了。
公安问他作案动机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他这种残废了的人就该早点死,成天什么都不干,就知道喝酒打老婆。不然他拖着一个女人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他活着一天,那女人就要受一天罪,只有他死了,那女人才能改嫁,才能有条活路。”他们又问他:“为什么坐了八年监狱刚刚出狱两个月就又犯案了?”他看了一眼窗外,慢慢说:“还是在里面适应,出来了不习惯,再说,出来了也是我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
他又被判了刑。这次是死刑。
他知道,这次轮到他穿那身红衣红裤了。
他再一次被关进了监狱,如三个月后不上诉就将被执行死刑。这是他在监狱里度过的第九个年头了。
监狱里的一年为一渡,渡,就是要从此岸到达彼岸。前八年他都渡过来了,但这第九渡,他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