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孙频 2818 字 2个月前

伍自明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午饭经常就在地里吃,能在一天劳作下来喝点小酒,对他来说已经是最高享受了。他腾云驾雾般地睡下了。伍娟在昏暗的厨房里刷锅,嫂子李莲花和小侄子还在屋檐下看蛇。

母子俩往蛇笼子前慢慢地蹭,凑到跟前能看清楚了又尖叫着后退几步,然后再往前凑,再不厌其烦地尖叫。母子俩一边尖叫一边笑,腔子里的一口气都不够他们喘的。都是靠一点自娱自乐活惯了的人,笑点低得吓人。李莲花好像一晚上凭空年轻了二十岁,简直和她儿子一般大小了,她儿子叫,她就比她儿子叫得还凶还活泼,好像平日里攒下的力气太多了,今天晚上一条蛇就把她这些力气全点着了。

伍娟皱着眉头从窗户里看着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婴儿的活蹦乱跳更衬出了那条蛇的安静。在如水的夜色中,它像一枚沉在水底的古老的贝类,独自闪烁着一种釉质的光泽,冰凉、华丽,还有些邪恶。伍娟间或向它瞟一眼的时候,只能看到它身上和蛇芯子嶙峋闪过的一点寒凉的光,此外它几乎一动不动,像一潭很深的湖水。它被人们围着看了一个晚上。伍娟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有些难过,她从厨房出来对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说:“你们还不去睡觉啊?别没事就在那儿吓那条蛇,它也要睡觉。”

李莲花在暗处转过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来,因为面目不清,声音就显得越发清晰,嘴里的字都是一个个被裁好的。她说:“那半夜还得着凉呢,快端进你被窝里去,免得它感冒了。”伍娟不看就知道她在黑暗中正撇着两只嘴角,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拽着她的两只嘴角使劲往下扯,拽得两边脸颊像布袋似的垂下去,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老出了十岁。因为自己的男人不下地,地里的活儿都是她做,风吹日晒,她自然老得快。伍强每天晚上打麻将打到天亮才回家睡觉,他回家睡觉的时候,她已经起来下地去了。他们俩看起来终日连个交集都没有,居然也见缝插针地生出了一个孩子,真是不容易。

如果伍娟晚上偶尔出去一趟,等她一进门,李莲花就扑过去把大门关死,把整个院子严严实实箍起来,唯恐一星半点的声音飞出去。然后她才转过身来,半是惊恐半是兴奋地朝着伍娟走过来,她耷拉着两条法令纹,眼睛里放着一道很邪很亮的光,先是像不认识一样把伍娟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才凑到她跟前,把声音压下去,却越发显得底气十足。她问她:“我说,都做了什么?可要小心啊。”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街坊邻居便都知道了。李莲花唯恐众人不知道,一大早便挨家挨户地做报道,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全村人都恨不得围到伍家门口来看戏。直到这事都过去很久了,李莲花还是时不时走到伍娟跟前,痴痴地把她从上到下看个遍,好像她肚子里已经凭空长出什么东西来了,快要搁不住了。看完了,她又讪笑着低低问她一句:“男人都是只顾自己的,没怀上吧?我当年要不是怀上就不嫁给你哥了。”

从此以后,伍娟晚上再不敢出门。事实上李莲花恨不得伍娟夜不归宿,如果真有男人了,那伍娟就是游过一条河游到她身边来了,如果那男人还不是什么好货色,那她简直要把伍娟引为知音了。凭什么就她一个人该遇到一个不堪的男人?她有事没事都会当着伍娟的面幽幽地叹口气:“你不知道你那哥哥啊,我都没处说去啊……”伍娟一听这话就赶紧逃开,免得被她虏去做了同伙。不过,有时候她也觉得李莲花可怜。有一次,她煎了一碗肉。村里的人家煎一碗肉都是要吃一两个月的,每天中午炒好菜了挑一筷头的肉放进去,其实也见不到肉,要的就是这点肉味。她去了趟厕所回来,一进厨房正碰上李莲花把一大口肉塞进嘴里。她见伍娟进来,慌忙把一嘴滚烫的肉咽了下去,囫囵吞枣似的,都不带嚼的。刚出锅的肉还吱吱冒油呢,就被她生生咽下去了,伍娟都替她嗓子痛。更何况李莲花嫁的还是那样一个男人……她平日里再怎么省钱都没用,全是她男人的。

伍强常年不下地不干活儿,每天睡到下午,起来吃个饭一抹嘴就出去找人打麻将,一直要打到第二天天亮才回来睡觉。而且他打麻将从来都是输多赢少,没钱的时候就问李莲花要,问伍自明要。二十八岁的男人了,旗杆一样往伍自明身边一戳,明晃晃地伸出两只手来要钱。要钱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麻木下面若隐若现地浮着一点无耻和凄凉。那点凄凉成不了气候,倒是那点无耻早就长成参天大树了,谁也奈何不了它,更杀不了它,只能由着它鬼魅似的附在他身上。

门扇似的儿子伸手要钱,伍自明要是不给,儿子就一直赖在他面前不走,一边赖着一边喃喃说:“给我点钱。”完全是乞讨的架势,他不想心酸都不行。他只好哆哆嗦嗦地从腰里掏出一卷温热的钞票来,蘸着口水拈出几张给儿子,或者说,身上没钱,去小卖部里看看这两天卖得钱没有。于是伍强又辗转进小卖部来要钱。伍娟辛辛苦苦卖一个月的钱还没来得及给伍自明呢,就被伍强一次卷走了。如果伍自明哪天心情也不好,非但不给钱还会破口大骂:“你这狗日的,活到三十了还要老子养着你,你这讨债鬼不要再进这门……”他们不给钱,伍强自有办法。不过两天,他们就会发现他们藏起来的钱全部不翼而飞了。无论藏在什么地方,就是藏在老鼠洞里也能被伍强找出来。在偷钱方面,伍强简直已经具备了侦探的专业能力,无往不胜。时间长了,他们三个人简直都怕了伍强,又知道不能把他怎么样,总不能把他摁回娘胎里去。他们只得纵容生活陷入一种巨大的惯性,一天天往下滑,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家里的小卖部也好,地里的收成也好,换来的钱基本上都供给了伍强一个人。他像一条吸血虫一样吸在这个家身上,其他三个人终日造血就是为了给这一个人输血。

其实从小时候起,只要看到伍强的影子,伍娟就觉得阴森可怖。听说伍强自小就学会了偷钱,他们的母亲就是被伍强活活气死的。母亲死的时候,伍娟不过九岁,却一直记得母亲临死前那个巨大的充满腹水的肚子。现在伍强长得又高又壮,伍自明却老得背都直不起来了,更不用说打他了。伍娟知道,自己要是嫁了人,父亲跟着这两口子怕也活不长。所以她不去想嫁人的事,能守父亲多久算多久。父亲要是催她,她就说:“急着把我赶出去啊?”

今天晚上,伍强照样在外面赌博。他这几天手气差,连连输钱,只要一进家门,这家里的空气就得窒息三分。所以,伍自明喝个小酒,李莲花逗个蛇,都不过是趁伍强不在时的一点娱乐而已。李莲花带着儿子进屋睡觉去了,只剩下伍娟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她慢慢地走到蛇笼子前,看着那条蛇。那条蛇还是一动不动,她分辨不出它是不是也在看她。她呆呆站了一会儿,又扭头看看四周,然后回到厨房,舀出了半碗水,从笼子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滴了进去。滴答滴答,她在黑暗中看不清蛇是否在喝水,只能听到水滴了下去,又滴到了蛇的身上,发出了一种灰扑扑的声音,好像一柄很钝的刀子落在了地上。

第二天,趁伍自明和李莲花都下地的时候,伍娟蹲在家门口的玉米地里,捉了几只蛐蛐、蝼蛄、蝗虫之类的虫子。然后,一个人慢慢向那只蛇笼子走去。她还是有些本能地怕它。蛇见有人走过来了,无声地蠕动了一下,这一动,它周身便镂刻出了一道优美的水纹,那水纹转瞬即逝,蛇很快就又一动不动了,沉在笼底,盘成了一块时光深处的化石。伍娟隔着笼子看着它,忽然想,这样一种动物,曾经有四百条腿,现在却无腿无足,可是人们为什么还是要怕它?其实蛇极少主动攻击人,除非是人先威胁到蛇了,蛇才会咬人。它还能活一个月,可是就是这一个月里,她也不能让它这样在她面前饿死了渴死了。狗饿了还会叫呢,可是蛇是哑巴,就是饿极了渴极了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

伍娟把捉来的虫子慢慢塞进了笼子的缝里,蛇的头微微伸直了一点,她只看见一条红色的蛇芯子寒光一闪,那只虫子已经不见了。惊恐之余,她又由衷地高兴起来,蛇吃了她喂的东西,这就像承了她的情,懂得了她的心意。虽然她还是怕它,但在喂它的时候觉得自己高大、洁净,像个圣徒。是啊,连草木都有生命,何况是动物。人无非是一种动物,谁说不是了?仔细想想,便会觉得人和动物之间有多少相似之处。男女之间就是比动物多一些情感游戏吧,但说到底,那点疼痛的游戏也不过是用来为自己争夺**伙伴的。

此后,每天趁家里没人的时候,伍娟就偷偷给蛇喂些吃的喂些水。这样做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在给一个判了死刑的囚犯送行一样,多送一程少送一程终究都是要送到那一天的。她心里便暗想,要不哪天偷偷把它放生了吧。可是,伍自明对这条蛇寄托的希望那么大,每天晚上从地里回来都要先到笼子前视察一下蛇的情况,就像在视察自家自留地里长出的倭瓜一样,恨不得它一夜之间就长熟了能吃了。伍自明一边视察蛇一边问伍娟:“娟儿啊,这几天没给蛇喂吃的喂水吧?你要是敢喂它,我就打断你的腿。”伍娟心虚地答应着:“哪能呢?我怕蛇,都不敢走过去。”老头子长年累月在地里刨食,又有个不孝的儿子,难得有点娱乐,就这点娱乐她还要给他剥夺了?也是残忍。所以,耗一天算一天,能让它多活一天算一天。

这几天小卖部生意不错,攒下了一点钱。等到家里人走光后,伍娟手里攥着那几张票子开始四处找地方,她必须找到一个不会被伍强找到的地方藏钱。父亲身上的那条裤子穿了都快十年了,裤脚磨破了,最近拉链也坏了,但因为没有可换洗的裤子,他还终日穿在身上,拿根布带子往腰上随便一捆,只要裤子不掉下去就行。还有他脚上那双袜子,早已是露了脚指头的,补过也不止一次了,补丁都是层层叠叠的。伍娟亲眼见过父亲是怎样给自己补袜子的。晚上,等他们都睡下了,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头上戴了个下矿用的头灯,像个矿工掘煤似的照着那只满是破洞的袜子,他戴着花镜拿着一根大针笨手笨脚地补袜子,一针一线的,像个小孩子趴在那里认真地做作业。伍娟看见了也没吭声,假装没看见。他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袜子太脏,只有自己补才能心安一点。伍娟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想着去趟县城,给父亲做身新衣服买双袜子,再给家里添置些米、面、油之类的。地里的庄稼又不听人使唤,总不能说长就长,说收就收。家里的所有开销就都指望小卖部攒下的这点涓涓细流呢。

伍娟像个陌生人一样把这间屋子上上下下翻尸倒骨般地打量了一番,最后她选中了一个地方——两个柜子中间有道夹缝,夹缝里还架着蜘蛛网,这地方总不会被发现吧?但她不放心,把脸凑过去仔仔细细审视那夹缝的隐蔽性够不够。和伍强斗争了这么多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简直就是有了抗药性,把钱藏在什么地方都奈何不了他,好像他眼睛里长着X光,看什么都能透视。她把那道缝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才把那卷钱塞进去,之后再把蜘蛛网扯过去制造假象,她要做出浑然天成的样子,绝不能让它们露出一点点痕迹来。把钱藏好之后,她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这屋子里四处都长着伍强的眼睛和耳朵。折腾了半天像打了场仗一样疲惫,她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脚也搁在椅子上,再把脸贴上去,就像自己从空中接住了自己一样,这让她觉得温暖,刚刚隐秘地藏好钱的安全感也像炭火一样温暖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守着粮食的老鼠,这点粮食在她眼中简直是清华气象,够她微醺一阵子了。

这时已是下午,该出去给蛇捉些食物了。伍娟一挑帘子却看到伍强正光着膀子站在笼子前看蛇。听见她出来了,他没有看她,却朝着笼子里的蛇打了个口哨,仿佛笼子里关着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只黄鹂鸟之类的。她有些奇怪他今天怎么到这个时间还待在家里,倒不符合他的作息规律。她走到家门口的地边捉了几只虫子,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伍强已经不见了。她走到笼子前喂了蛇,又给了它些水喝,然后站在笼子前发了一会儿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眼睛虽然跟着蛇游动,却也是木的。她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是悬着的,有个钟摆似的东西在那儿摆来摆去却迟迟不肯往下落。她就那么空空落落地站着看蛇,忽然之间,她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那只钟摆落下来了,撞到了她的什么部位。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道锋利的光亮,这点光亮把她的整张脸都点着了,她的脸隐约浮动在这团光焰里,看上去平静而可怖。

她跳起来,冲进了小卖部,冲进了屋里那团昏暗滞暖的空气,就像一个人跳进了一潭湖水里。她冲到那道夹缝前,先是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盖在上面的蛛网没有了。然后她不甘心,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把一个指头伸了进去,那指头像条蛇一样嗅着那夹缝里的气息。没有。它闻出来了,里面是空的,已经是空的了。她还是不肯死心,她打开了电灯,找来一根筷子,像捞鱼似的在那道缝里不停地打捞。最后,她自己停下来了,像被射中的猎物,自己慢慢停止了挣扎。昏黄的光线弥漫在这间屋子里,屋子里所有的器具都像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金黄的菌类,有些奇异的荒凉和萧索。

晚上,伍自明下地回来了。他早晨带着两只火烧、一瓶水出了门,中午饭就在地头吃的。进了家门,他什么都不说,先扔下锄头往凳子上一坐,一坐下竟半天都起不来。伍娟努力不去看他,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她就是觉得自己像逃命一样要拼命躲开什么。过了半晌,伍自明才说了句:“娟儿,拍个黄瓜,给我倒出二两酒来,这腿怎么说老就老了。”

她知道他一整天都盼着这个时候,整个白天顶着烈日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能在晚上喝上二两酒大约是他全部的寄托了。喝上二两酒,然后什么都不要想,腾云驾雾般地睡过去就是又把这一天成功打发过去了。这就是活着。

伍娟低头拍了条黄瓜,捣了蒜泥撒上去,又从塑料壶里倒出了一杯白酒,向父亲走去。伍自明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那里,两只手捶着腿,他今天像是累极了,满面灰尘也顾不得洗,坐在那里连动都不想动。伍娟偷偷看着他,他坐在板凳上张着两条腿。她看到了他磨破的裤脚,裤脚高高吊起来,像个正长个子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然后,她猛然间停了一下,她看到他坐在那里,因为裤子的拉链坏了,这一坐,那个地方就像一张嘴一样张开了,她迎面看到了里面破败的**。伍自明自己却浑然不觉,他用两只手捶着膝盖,笨拙地笑着问了伍娟一句:“娟儿啊,今天可没喂蛇吧,这也有二十天了吧?”

伍娟不说话,愣是迎着那裤裆里露出的**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把黄瓜和酒往父亲面前一放就走开了。她默不作声地出了家门,疾步走进了玉米地,看到周围没有人,她才蹲到地上,开始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