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孙频 3333 字 2个月前

喝完酒,伍自明先回屋睡下了。他不能不贪恋这点加了酒精的睡眠,这个白天算过去了,可是这睡眠的另一头系的又是一个永生般的白天,这一夜的安睡不过是夹在两个白天之间短暂的躲避,像深宵旷野里的一顶帐篷。

伍娟悄悄走进屋里,蹑手蹑脚地拿走了父亲放在炕头的裤子。她朝炕上看了一眼,父亲佝偻着身子,已经睡熟了,他睡在沉沉的夜色底下,看上去像一个浸泡在**中的婴儿的尸骸。她没有再多看,拿着裤子就走到了院子里。李莲花带着儿子也睡下了,院子里就她一个人。她拖着一个长长的松散的影子坐到灯下,就着昏暗的灯光把那条裤子摊在自己的膝盖上,她费力地直视着拉链坏掉的地方。那个地方像一处刚被剖开的伤口,散发着一种新鲜的酷烈,近于鲜血淋漓。她安详地看着它,它躺在她的膝上忽然逼真得像一个人形,她甚至又看到了那伤口中间长出了一缕破败却鲜艳的**。它们冲着她的眼睛直逼过来,竟也妖冶、茂密。她伸出一个指头摸索着那个地方,像在试探一盆水的温度,慢慢地,慢慢地,她把一只手完全放上去了,就像在那里很深很深地抚摸着什么。最后,她在那个地方缀了三粒纽扣,缀好了,又一粒一粒地扣上。那个地方合上了,她愣是把那道伤口给缝住了,然后,她又悄悄进屋里,把裤子放在父亲的炕头。

伍娟躺在自己**辗转反侧。外间里有一只老鼠在窸窸窣窣地翻东西,墙角里还有一只虫子在呻吟,不知道那条蛇是不是也睡着了。虽然明知它不过是个死刑犯,喂了二十多天,竟感觉和喂一只家禽差不多。她并没有想什么,相反,今晚她觉得心里是空的,简直有了空旷浩渺的感觉,就是因了这空旷,她觉得自己都不能把自己聚拢起来了,她支离破碎地、一片一片地飘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刚刚走进一种很浅很薄的睡眠,她就被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惊醒了。这种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带着一种天生的不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急速翻身坐起,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衣服还没穿好的时候,她就透过玻璃窗看到一群人影嘈杂着推开院门进来了,朝伍强一家住的那间屋子走去。她死命地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可是连一张脸都看不清,他们全都是影影绰绰的,像鬼魅一样融化在无边的夜色里。她知道他们就在这院子里,和她只隔着一扇玻璃窗,可是她还是不由得觉得他们如此幽深、遥远、神秘。她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眼黢黑的井底,那井底喑哑无声地伸出了几只可怖的手,却怎么也碰不到她。

伍强屋里的灯霍地亮了,院子像突然飞过了一柄雪亮的匕首,接着她听到了李莲花的叫声还有小侄子的哭声,这些声音像雪花一样很快就融化在几个男人粗大的嗓门里。她的鼻子、嘴唇、眼睛都死死地贴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去,她像个冰雪的雕塑一样死死地嵌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动不了。接着,她透过那玻璃看到那群鬼魅般的人影又七手八脚地出来了,他们手里抬着什么东西,东西很沉,他们便几个人一起抬着,她在黑暗中看到十几只手纠缠在一起,捆在一起,这使得他们看起来连体成了一只巨大的章鱼,满是蛇一般的手和脚,这些手和脚在夜色中邪恶地飘摇着,无孔不入。

巨大的章鱼在门口消失了,院子里还残留着一些杂沓的脚步声,似乎那些脚步声都是壁虎的尾巴,就是从身体上掉下来了,依然能活蹦乱跳地活上一阵子。接着,又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哭着冲向门外面,是李莲花和她儿子出去了。院子里彻底静下来了,这一静便静成了一眼千年古井,没有一点活的声息,好像一切的活物都突然葬身于刚才那场喧闹了。而她是唯一劫后余生的残留物。她费力地把鼻子、嘴唇、眼睛一样一样地从玻璃上拔了下来,每一样器官都是冰凉的,像是已经不在她的身体上了,它们像落叶一样飘零而下。这时候,她突然看到屋檐下还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是父亲。

她颤颤巍巍地走出去,站在屋檐下,默默地与父亲的影子对视着。他们谁都不说话,似乎一夜之间都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她不知道他们究竟站了多久,似乎有很多个季节从他们中间俯仰着过去了,他们就那么站着,都感到了一种从岁月深处钻出来的萧瑟感,突然之间又从他们身上剥去了几岁。终于,伍娟看到父亲动了,他磕磕绊绊地向伍强那间亮灯的屋子走去。伍娟像魂魄一样跟了过去,在父亲挑帘子进门的那一瞬间,她再一次站住了。就着屋子里的灯光,她看到站在灯影里的伍自明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破败的**,他光着脚,穿着这样一条**,走进了那片灯光。他来不及穿一件衣服就从睡梦中跑出来了。

原来,伍强打麻将连日输,输了还给不出钱,于是人家叫了几个人来他家把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包括电视机。李莲花带着儿子连夜哭着回娘家去了。伍娟没有进那间屋子,她一直在那里站着看着那灯光,那灯光就像装在一只杯子里的,就那么小小一杯,好像伸手就能握在手里。屋子里传出了两个男人的吵架声,然后,屋里的灯咔嗒一声灭了。帘子一挑,父亲出来了。他佝偻着背,一只手提着那条**,大约是松紧带早已没有了弹性,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他看见她了,却没有和她说话,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屋子,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整个院子又一次安静下来,静得连葡萄叶落下来都能听见。伍娟慢慢向自己屋里走去。经过屋檐下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笼子里的蛇,就着依稀的星光,她看到了那条血红色的蛇芯子,它就那么一闪,却寒光凛冽。

伍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又沉浮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怎么挣扎也上不了岸。这么多年里关于伍强的一切突然全都活过来了,原来平日里她只是强迫性地把它们埋掉了,她不许它们活着,她不想看到它们。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借助一种可怕的外力,这些尸骸突然全部复活了。它们一幕一幕地从她眼前往过走,像无数张黑白照片,最后这无数的黑白照片连缀在一起,连成了一部电影,她一个人在黑暗中看着,泪流满面。她清晰地看到,这电影的最后一幕就是现在,就是这个晚上和这院子里的三个人。那条破败的**再次锋利地割着她的皮肤过去了,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了下来。刚才衣服都没有脱,她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动作迅速冷静得如同蛇类。

她再次走进了院子里,无声地走到蛇笼子前。她在黑暗中与那条蛇静静对视着。她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了五分钟,过分的安静使她看起来坚硬而庞大,像周身突然披上了一层诡异的盔甲。那两间屋里都静悄悄的,里面的人似乎都睡着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准备潜入水底的人做着最后的准备。然后,她果断地、无声地伸出一只手,提起了那只蛇笼子。蛇在里面昂起了脖子,血红色的蛇芯子一闪一闪的。她提着蛇笼子疾步走到了伍强的门前,她站定,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然后,她缓缓挑起帘子,走进了黑暗的屋子里。站在门口,她借着星光辨认了一下屋子里。炕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是伍强。她提着蛇笼子一步一步走到了炕前。她屏息看着炕上的人,他不动,毫无知觉的样子。她默默站了几秒钟之后,突然一只手捧起那只笼子,另一只手迅速打开了笼子的门,然后,她两手抱着笼子一抖,像倒水一样,一条柔软却带着杀气的影子在黑暗中流过,无声地落在了炕上。

伍娟忽然怕了,她手一抖,笼子掉在了地上,她不顾一切地向门口冲去。在出门的时候她全身重重地撞在了门上,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她从帘子下钻出来才发现自己全身没有了半点力气,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是这样,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像划浆一样划着那两条棉花般的腿,她拼了命似的向自己的屋子游去。快了,快了,她几乎是在爬着走了。就在她快要爬进屋子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伍强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声。她伏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最先被惊醒的还是伍自明,他从屋里跑出来,跑进了伍强的屋子。灯亮了,接着他便踉跄着跑了出来,一边朝院门口跑一边用一种嘶哑的可怕的声音大喊:“救人啊,快救人啊。”他冲出院门去砸邻居家的门。周围的狗叫成了一片,邻居院子里的灯纷纷亮了,睡眼惺忪的邻居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跟着往进跑。脚步声又杂沓成了一大片,倒像在办什么宴会一样。她听见有人大着嗓门在叫:“这深更半夜的谁家也没有解药。来,把大腿这儿扎死了,不要让毒流过去,还是快送县医院吧。”又有人大喊:“李二狗的车今天不在村里。”又有人喊:“再找车,快找车,快点,快点。”在这一大片森林般的叫喊声中,伍娟只辨别出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一直在抖,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字:“快……快……”只是哗哗地抖个不停。那是伍自明的声音。

她就那么伏在地上,她爬不起来,她看着自己的这具身体竟像是看着别人的,脑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身体却是木的、空的,一种身首异处的感觉。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终于找来了一辆车,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出了一个人。是伍强。他们把他抬上了汽车,有两个邻居跟上,连夜去县医院了。伍自明没跟去,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只能在人群中像一条狗一样佝偻着背大口大口地喘息。

汽车走后,其他邻居又纷纷返回来。这时候众人才像终于睡醒了一样,一个个都问伍自明:“蛇怎么没关好,怎么能跑到屋子里去?”

“那蛇饿了一个月了还有力气咬人?”

“就是饿了一个月了才见什么吃什么,都饿疯了。”

“草上飞的毒那可是……”

“他叔,那蛇怎么进的屋里?”

伍自明还是不说话,却慢慢抬起了头,他叫了一个喑哑的字:“娟……”伍娟听见了,想答应一声却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顺着墙站了起来,两条腿还是哆嗦得厉害。她战战兢兢地站在那个角落里看着这群人。有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哎呀,蛇还在这屋里吧。赶紧啊,要不还要咬人的,今天一定要把这蛇除了。要是让它跑了,再跑到邻家咬人,那还活不活了?快快,去找镰刀、锄头……”一想到下一个被这条蛇咬的人可能就是自己,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栗。现在一定得杀掉这条蛇,这已经不是帮别人,而是在帮自己了。

院子里、屋子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更多的邻居被惊醒了,都跟着拥了进来,准备投入一场人蛇大战。人们打着一只只雪亮的手电筒,在夜空中长长地狰狞地挥舞着,像一柄柄利剑一样,再加上人们手中的锄头和镰刀,整个院子里一片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人们一边上上下下地找蛇的影子一边大声互相吆喝着:“小心脚下,不要踩到蛇了,小心头上,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了。”

在这满满当当密不透风的嘈杂声中,却是有两处漏洞的。有两个人一直不说话,也没有随着人群四处找蛇。其中一个终于挪动了,他费力地拖着两条腿走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是伍自明和伍娟。他们面对面冰凉残酷地站着,好像在这人堆里打出了一眼深井,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站在井底的。伍自明的舌头打着摆子,像喝醉了的样子:“娟儿,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伍娟倚着墙站着,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伍自明的一只手突然就向着她的脸飞了过来,他一边打她一边痛心疾首地吼着:“你连条蛇连只虫都舍不得杀的人,什么都舍不得杀的人,怎么就舍得去杀一个人啊?他就不是个人吗,他就不是一条命吗……”伍娟突然之间便泪如雨下,她披散着头发竭斯底里地对着他喊着:“因为他活着你就活不成。”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忽然有人用半是恐惧半是兴奋的声音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于是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手电筒哗地都向那个方向涌去,立刻便在黑暗中砌成了一圈厚实的墙。众多手电筒一齐指向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顿时像被聚光灯包围的舞台,舞台上只有一条蛇。确实是那条蛇,只是,众人看不到它的头,它也看不到众人。可能是刚才人声鼎沸吓坏了这条蛇,它逃窜时在地上找到一个洞,就慌不择路地往里钻。这洞是原来插瓜架用的,不深,而且是死洞,这蛇半个身子钻进去了,洞已经到底了,想再出来却因为洞太窄小,身子被卡在那里了,只留下半截身子在那儿哗哗地甩来甩去。

众人一看蛇被卡住了,就觉得危险已经少了一大半,现在这条蛇沦为这样的处境,他们想怎样处置都可以。众人虽然没有被蛇咬到,但刚才跟着虚惊一场,都有些后怕,跃跃欲试,要替伍强报仇。有人建议拿镰刀把蛇砍断了,有人建议用锄头把它劈死算了。后来,众人终于达成了一致,他们决定用开水把它烫死在洞里,似乎这样更过瘾。话刚说完没多久,就有好事者送来了满满一壶刚煮开的水,在夜色里还冒着雪白的水汽,看上去也像杀气。

一个男人提过壶来便向着卡在洞里的蛇浇下去。只听刺啦一声,蛇倒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倒是围观的人嘴里跟着吱了一声,仿佛开水是烫在他们身上的。那条蛇被烫到,身上的皮立刻便裂了,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肉,那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疯狂地抽搐着,拍打着,把洞旁边的土都拍得飞起来很高。蛇的抽搐一阵紧似一阵,雪白的肚皮痛苦地翻起来再翻下去,却还不见它有要死的迹象。海刚接过壶又对准了蛇,准备再浇下去。这时候,忽然有人蛮横地闯了进来,她一边冲撞着人群一边大声地号哭着。人们听见她说:“你们就是一刀杀了它也不要这样对它,它也是一条命。它就是一条蛇,你们不打它的时候它都不会咬人的。你们知不知道,蛇最怕的就是人,它就是疼死都叫不出一声来啊。”她已经突围进来了,她冲到了这个圈子的核心,然后,在一片茂密的雪亮的手电筒的照射下,她伸手做了一个动作。

她扑上去,用两只手抱住了那条蛇的半截身子,然后在人群的惊呼声还没来得及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像拔萝卜一样把那条蛇拔出来了。那条蛇身上被烫坏的部位经过这样一摩擦,就像烤山芋皮一样啪啪掉下去了,里面滑腻腻的肉大片大片地**出来了,在灯光下闪着一种荤腥的光泽,使这条蛇看上去更像摆在桌子上的一道菜,已经是半熟的了。然而蛇头还是活着的,在伍娟还没来得及把那半截蛇身子放开的时候,那条蛇的身体已经闪电一般绕成了一个圈,蛇头凶狠地转了过去,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那蛇头已经一口咬住了伍娟的胳膊。

伍娟惊恐地狂叫,抓着蛇身子的手已经松开了,但那蛇头还牢牢地叮在她胳膊上,像一条巨大的蚂蟥吸在那里。她挥舞着胳膊又是叫又是跳,想把蛇甩下去,可是这条蛇可能是刚才被烫了一下,比人更惊恐,竟死死咬住不放。人群再次骚乱了,喊什么的都有。有人喊:“快给她拽下来呀。”还有人喊:“你敢拽你试试去,谁拽咬谁。”又有人喊:“快拿镰刀砍下来啊。”有人回应:“离得太近了怎么砍?一砍就砍到胳膊了。”围着一圈慌乱的人群竟没有人敢动,只任由伍娟一个人像疯了一样又是哭号又是狂跳。

也许是因为惊吓过度,突然,伍娟一头栽到了地上,昏厥过去了,蛇也跟着掉到了地上,却仍然像磁石一样吸在伍娟胳膊上。但是因为他们都触着地了,蛇的身体与伍娟的胳膊中间终于有了缝隙。这时,一个眼疾手快的男人挥起手里的锄头狠狠朝那条蛇砍去。那一锄头正好砍在蛇脖子上,但是没有砍透,那个地方还连着一丝皮肉,那截被砍下的蛇身子一边汹涌地往出喷血,一边在啪啪地甩动着,抽搐着。众人喊:“快,快,还没死,快砍死了。”于是,又一锄头下去,这回,那点皮肉相连的地方也彻底断了,无头的蛇身子又在地上蹦跳了一时,血流尽了便渐渐不动了。众人再看去才发现,那蛇头居然还牢牢咬着伍娟的胳膊。那蛇头瞪着两只灰蒙蒙的眼睛,岿然不动地钉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挂在她身上的一只恐怖诡异的装饰品。

众人无论用多大力气都撬不下那只蛇头,眼看着伍娟整条胳膊都已经发乌肿胀了,血流不止。去县医院光路上就得一个小时,村里唯一能找到的一辆车已经送伍强去了,至今还没有返回。谁都想不出办法来,众人无声地站着,默默地看着地上的伍娟和她胳膊上的那只蛇头。这时候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是伍自明。他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踉跄着走到了伍娟身边。他没有说一句话就对着伍娟的那条胳膊挥起了菜刀,一菜刀下去没有砍断,他又拔出菜刀,两只握着菜刀的手再次高高举起,再一次砍了下去。众人都闭上了眼睛,只听得一阵砍柴般的很钝的声音。等众人再睁开眼睛时,伍娟那条青乌色的肿得肥圆的胳膊已经滚落到一边了。那段胳膊上仍然挂着那只蛇头。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众人才从邻村找到一辆车,车还没有赶到县医院的时候,伍娟就咽气了。倒是伍强被送得及时,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了,住了十几天院就回家了。

李莲花带着儿子从娘家回来了,离婚了再嫁人未必能嫁到什么好人,她回来接替伍娟给父子俩做饭洗衣。

伍自明从此以后滴酒不沾,倒是常在晚上的时候歪在炕上一个人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他老了,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蛛丝一样晶莹地垂下去,一直垂到他的胸脯上。

这个晚上,伍自明看着《动物世界》又睡着了,电视里的声音兀自在屋子里流动着,是一个男中音缓缓的解说:“……巍峨雄伟的宫殿,庄严肃穆的教堂,沉重的十字架,还有端庄的贞节牌坊,每一种文明都浸透了亿万苍生的血和泪。”

他听不见。夜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