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孙频 2888 字 2个月前

那口鱼缸已经被田叶军搬出去很长时间了,她仍然不敢朝那个放鱼缸的地方再看一眼,好像那是个小型的杀人现场,她作为一个目击者刚刚从那里逃出来,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仿佛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她怎么也想不到,在每个静谧的深夜里,有时候还在雪白月光的深夜里,就在她的身边,一场谋杀正悄悄进行着,她却一点都没有觉察到。是的,她原本是想把它们饿死的,为了惩罚田叶军对她的谄媚和讨好,她决定要惩罚这两条鱼。可是这个夜里她突然发现,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更具有独创性的结局被她创造出来了,一种比死更残酷的局面出现了,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田叶军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口,神情疲惫,试图安慰她却又不敢走近,只在嘴里喃喃地说:“再睡会儿吧。没事,不就是一条鱼嘛,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找一条回来。”她怔怔地近于惊恐地看着他:“什么?再弄一条鱼回来?”在这个深夜里,这句话听起来分外邪恶,她看到那两条鱼正趴在这句话的背上,又给它制造出了某种更为强大的加速度,现在,它正裹挟着这种加速度像箭一样向她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在被袭击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其实正变成他制造罪恶的某种材料,而这个事实反过来居然也是成立的,就是说,他也正变成她制造罪恶的某种材料。她和他变成了一尊希腊爱神上的两副邪恶面孔,从正面看是他,从反面看却是她。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门了,下午下班之后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李段家。整个白天,那条残疾了的鱼一直在她眼前游动着,无休无止地从深夜一直游到白天,看样子还要游到下一个夜晚。她赶不走它,也无法让它从眼前消解,它的残疾简直成了她身上的某种顽疾。直到黄昏从美容院出来,她才横下心来,对它的存在第一次进行了全面的承认,是的,它就在那里了,它已经没手没脚了,它已经残疾了。是她把它变成了这样,她是凶手,她是有罪的。她本来就是个罪人,索性就背负更多的罪行。这么一承认,她反而轻松了些,连步子也迈得快了些。她赶到菜市场买猪头肉、买烧鸡、买酒,她有段时间没去看李段了,她要把对这鱼的愧疚补偿给他,他会全部接受的。她要多给他买些吃的。买了一堆之后她还是觉得不够,她还是觉得有愧于他,于是她又去商店买烟、买点心,直到把身上的最后一分钱都花出去了,她才获得了一点莫名的心安理得。然后,她哆嗦着,拎着大包小包,在夕阳下蹒跚着向李段家走去。

她切了猪头肉和烧鸡,又给李段开了一瓶高粱白。吃饭的时候,她忽然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说:“干爸,明天我再去给你买一件衣服吧,你看袖子这儿都开口了。”李段呵呵笑着,并不反对,龇着黄牙又咂了一口酒,眼睛一眯,表示他很享受目前的状态。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够,心里还是可怕地荒凉,她又看见那条残疾的鱼游过去了,为了把它赶走,她手忙脚乱地拆开刚买的烟,给李段点上一支让他抽着。李段便一口烟一口酒地慢慢把自己包了起来。

晚上他照例趴在她身上**了五分钟,然后翻身下来睡着了。她躺在他身边,他身上的烟味酒味还有常年不刷牙的馊味腐蚀着她,她却浑然不觉。事实上,在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每当她睡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就会奇迹般地忘记了他的年龄、他的瘸腿、他的口臭,他成了睡在她身边的一尊神像。而睡在他身边时,她也根本看不到她自己,她能看到的只是自己身上的那些肉,那些躺在他身边祭祀的肉,那些肉温顺、谦恭、任他摆布。从十年前,她就开始贱视和厌恶自己这具肉体,它却不管她,兀自吸收营养,兀自长得越发莹润,只把她的魂魄像珠子一样包裹在这肉身的最里面。这肉体跟了李段将近十年,早已经像驯服的家畜了,这个晚上又因那条残疾鱼的缘故,罪恶感让这肉身看起来越发驯服,以至于到了下贱的地步。她甚至渴望他今晚能多插她一会儿,她想把对那条鱼的愧疚也弥补到李段身上去。

她在黑暗中抱着一个老人的姿势坚固而邪恶。

第二天下午,田小会刚走出美容院便看到门口守着一个人,她不看也知道是田叶军。田叶军见她出来了,连忙站起来,两只手紧张地在裤子上搓了搓。她装作没看见他,继续往前走。田叶军紧紧跟在她后面:“小会,小会。”她疾步往前走,似乎生怕被他抓住了。田叶军的声音穷追不舍:“小会,你跟我回家吧,那鱼你不喜欢,我已经送人了……”

她猛地站住了,回头直直盯着他:“那条金色的呢……也送人了?”

“……”

“你怎么处理它的?”

“……”

“它是不是已经死了?”

“它连身体都平衡不了了,动物和人一样,让它活着只是在让它受罪……小会,我们回家吧。”

她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几乎要蹦出炭火来。她觉得此刻她不过是一件凶器,而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他借她的手屠戮了一条裙子,屠戮了一条无辜的鱼,接下来,他还要用什么来款待她?她忽然都感到有些害怕了。她转身就要走,这时候,他忽然对她笑了,很安静的笑,没有任何动作或声音,这是一个真正的老人才会有的笑容,安静,没有想法,没有索取,精疲力竭。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在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原来,她终究是会疼痛的,那疼痛可能来自血液深处,根本无法消除。她知道,他又来惩罚她了。而此刻她根本不想看到他的任何新招数,那些可笑、卑微的招数。为此,她情愿他永远地藏匿在那过去的十年时间里,只有在那截时间的躯体里,他才是永垂不朽的,才是不会腐烂、不会走失的,他才能附着在任何的事物身上,复活成一个父亲——一个真正的父亲。

可是现在,他们之间的障碍赛还在继续,还在被集中强化。他们都停不下来,或者,他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停下来。她把眼泪收回去,疾步向一家服装店走去。田叶军像只忠实的老狗一样跟在她后面,跟着她进了服装店。她用无形的绳子牵着他走了大半圈,最后在一件衣服前站住了。那是一件中老年男人穿的衬衣,铁灰色,棉布质地,正是田叶军的年龄可以穿的衣服。在她看这件衬衣的时候,他忽然之间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几次想说出口的话都被吞下去了,内里的火山勉强被自己镇压了下去。当她确定要买这件衣服的时候,他因为兴奋和紧张,几乎要站立不稳了,他断定这件衣服是给他买的,除了他,还有谁能穿这样的衬衣?他想他应该抢着付钱,不能让她掏这个钱,只要她有这个心,他就已经感激涕零了。他抢到她面前一边手忙脚乱地掏钱,一边准备结结巴巴地抱怨她:“我有衣服呢,不要浪费这个钱了,衣服哪有个够,有两件穿的就够了。”

然而,她倨傲地把他的钱推开了,她付了钱之后才对他说了一句:“这是给我干爸买的。”他浑身在变冷,在结冰,仿佛正被一条冬天的河流慢慢吞噬,尽管这样,他还是哆嗦着“哦”了一声,表示他明白,表示他本来就明白,他急于要表示他绝没有觊觎那件衣服,绝没有以为是给他买的。

绝对没有。

绝对。

她大步跨出商店,大步往前走,唯恐被他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她走了几步就已经泪如雨下,这十年里,有多少次她幻想着,等她赚了钱能给自己的父亲买一件衣服。她从来没有机会送过他任何礼物,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而现在,这个自称父亲的人就在她身后两步之外。

她听见他又追过来了,像只戴着铃铛的狗,她都能辨别出他的铃铛响。他追过来的声音打着战,有一种**裸的寒冷。他说:“小会,你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你不能住在他的家里了啊。”

“他是我干爸。”

“你什么时候认的干爸,为什么偏偏要认他做干爸?”

“他早就是我干爸了,你扔下我走了之后他就是我干爸了。”

“……小会,你真的不能再住在他家里了,你知道别人在说你什么?你都二十四岁了,该找个好人嫁掉了啊。”

“你管不着。”

“小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绝望、干冷,听起来就像一层马上会碎掉的玻璃:“小会,求求你了,跟我回家吧。算我求你了。”

他果然用比裙子和鱼更残酷的刑罚对待她了,他居然开始求她了,下一步他是不是还要给她下跪……一半的她正享受着这预想中的乞求,另一半的她却已经恨不得举起匕首,把这卑微的乞求杀得片甲不留。他的卑微让她更加不能原谅他,她转过身来,泪痕未干,却冷冷地毫无怜悯地看着他,就像正把一面明晃晃的盾牌对着他,似乎一切都将从她这愤怒和铁石心肠的盾牌上弹开。她对他说:“我要去找我干爸。”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现在没有什么父亲,只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干爸。这干爸就是她的一切。

他呆呆地站着,目送着她走远。

过了两天,刚下班,田小会就又看到了蹲在美容院门口的田叶军。她有些得意又有些悲伤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这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知道他还会来找她的,她断定他会一趟一趟过来找她的。因为他是如此热衷于强化他欠了她,他欠了她十年,以至于怎么都还不清她,而且他似乎还有志于要把这笔债务展示给整个县城的人看,似乎围观的人越多越可以满足他的补偿心理,就像是他正当众表演,把一把刀子扎进自己身体里,众人一喝彩,他便扎得更深一些,就连从伤口流出来的血也成了喂养他自己继续扎下去的饲料。

此刻她真想求他了,不要把他们身体里那些最丑陋的东西再进一步逼出来了好不好?因为那些东西本来就住在他们身体里,随时准备着活过来。到最后,这与他们是不是父女、是不是亲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它被剥掉一切细部,只剩下骨骼与骨骼之间的寂寞和恐怖。

然而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还是讨好地紧张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又叫了声:“小会。”她越发悲伤,心里痛极了,却大声对他呵斥了一句:“你怎么又来了?我不会和你回去的。”田叶军脸上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小心翼翼地紧张地笑着,似乎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习惯她了的大吼大叫。让她更恐惧的是,接下来不知道他还能习惯多少,他简直像一只无底的容器。

他的笑容让她更加痛苦,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脸。这时候他赶紧凑了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献宝似的递到了她面前:“小会,你看看这照片里的男孩子长得怎么样。”

她一愣,照片里是个长相忠厚、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呆若木鸡。

他赶紧解释,怕解释晚了就不给他时间了,他快速说:“这几天我四处托人帮你介绍对象,这是过去我们厂的老张家的儿子,小时候见过他,现在也长大了,比你大一岁,年龄正合适。”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她的愤怒了。果然,继裙子和怪鱼之后,现在,他又把新的东西塞到了她手中——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还在喋喋不休:“小会啊,你得赶紧结婚,二十四也不小了。你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你说他是你干爸,别人还不知道怎么说你呢,不要再找他了好不好?把你嫁个好人,我和你妈也就把责任尽到了,不管我们这一辈子过得怎样,也就能放心了。”

她想问他:“如果你至今还在东北和那女人待在一起,你还能想起我的死活吗?”

但她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要去给我干爸做饭了。”然后便径直向前走去,再没朝那张照片看一眼。

背后是田叶军带着血丝的声音:“小会。”

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停留,匆匆向着那轮血红色的夕阳里走去,似乎那才是她真正该去的地方。

第三天下午,还没出美容院的门,她就断定田叶军一定又守在门外了。她可怕地发现,她已经把他看死了,他已经一览无余地被她看到底了。但她还是抱着一丝明明灭灭的希望,也许,也许他今天并没有来,也许他真的不会来找她了,由她自生自灭,而她将在这被冷落的废墟中重新为自己挖掘出一个父亲来——一个强大的、高傲的、英雄式的父亲。

可是,当她刚走出美容院的门时,就看到田叶军已经等在那里了,不只是他,这次他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们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她很久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们,像是已经透视到他们的骨骼了,甚至能看到他们即将说出的话。

她发现自己身体里出现了一个毁灭性的黑洞,而她自己正迅速往那些黑洞里坠去,坠去。田叶军看见她出来,立刻就带着那个年轻男人走了过来,他叫了声:“小会。”语调接近于虔诚,里面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她盯着那年轻男人看了两秒钟,忽然明白了,是昨天那照片里的男人从照片里走出来了,忽然像架直升机一样降落在了她的面前。他比照片里看起来更忠厚,忠厚得近于木讷,以至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也比照片里更黑更粗糙,立在那里简直像一截废烟囱。田叶军手忙脚乱地穿插在他们中间,像个不熟练的皮条客,他对她说:“小会,这是我和你说过的建强,比你大一岁。”又慌忙转向了那截烟囱:“建强,这就是我女儿小会。你看你们年龄相当,咱们两家又知根知底,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呵……呵呵。”他一边笑一边看田小会,好像不确定此刻他该不该笑。

他又说:“今天晚上你们俩就在外面找个饭店吃顿饭吧,年轻人嘛,一边吃一边聊着熟悉熟悉,很快就熟了,啊?”说完,他忙不迭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卷预备好的钱,裤子口袋缩水了,以至于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卷钱掏出来,这使他看起来好像万分不情愿一样。

钱掏出来之后,他又把这卷皱巴巴的钞票向那截烟囱递过去,态度很虔诚恭敬,像是在给佛像上香火。他说:“把这点钱装上,你们一起去饭店吃个饭。”那截烟囱看了看那卷钞票,又看了看田小会,表示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过这卷钱。

此刻田小会觉得她已经彻底被她身体里的那个黑洞吞噬了,她已经彻彻底底掉进去了,并且觉得自己困在里面再也不会超生。她扭头就走,不愿再看他们一眼了,生怕再看一眼就会被他们擒住、被他们同化。可是田叶军的脚步又追上来了:“小会,我都把人家叫过来了,你就和他吃个饭了解一下好不好?他爸是好人,他肯定也是个好人,肯定错不了的。我出这个钱,我请你们吃饭还不行吗?啊?这还不行吗?”

她几乎要跑起来了,她只想跑进前面的那轮巨大夕阳里,然后把自己活活烧死在里面。这才是她应得的下场。

田叶军的声音还是死死跟着她:“小会,你今晚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跟我回家吧。”

“我就愿意住他家,怎么了?”

“他不过是个老光棍儿,一辈子不务正业,好吃懒做。你一个年轻女孩子,怎么能住在他的家里?”

她停住,挑衅地看着他:“我愿意。”

他先是呆了一下,忽然厉声对她说:“你再去他家试试!”她一愣,仿佛忽然不认识他了。夕阳把他的脸整个儿涂成了泥金色,犹如寺庙里刚刚塑好的一尊狰狞的佛像。

他们对峙了几秒钟之后,她毅然转过身,再次朝着那轮夕阳走去,她走得很快,背影看起来一跳一跳的。她渐渐消失在那轮夕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