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孙频 2632 字 2个月前

他脸上带着一种雀跃丑陋的笑容,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口鱼缸。他不知从哪里为她找来两条罕见的恐龙鱼。

鱼缸放在桌子上,在灯光下如同一只充满巫术的水晶球,两条奇怪的蜥蜴似的鱼正安静地蛰伏在里面。两条鱼,一条金色,一条青色,都长着手和脚,手和脚上居然还长着五个指头。她看着这两只怪物,如同透视到了他下一步策略的骨骼,下一步,再下一步,他又将用什么来贿赂她?裙子,怪鱼,下一步会不会是些更鲜血淋漓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提前帮他解剖过了,现在,这被解剖过的尸首就摆在她的面前。她不能不恐惧,一边恐惧着,一边却又更加愤怒。

她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坐在床沿上,像小孩子一样把两只手无辜地压在屁股下面,他正看着她笑。他的笑容像长着两条短腿的侏儒一样讪讪地向她走过来,这侏儒正讨好地卑微地看着她笑,似乎断定这礼物一定能讨得她的欢心。这笑容忽然让她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好斗情绪,她恨不得跳起来把眼前这侏儒打一顿,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丑陋?为什么要变成一个侏儒来惩罚她?如果不是这两条从天而降的怪鱼,如果他再晚回来十分钟,她也许已经鼓足勇气把那条裙子穿在身上了,可是现在——

她快步走出了家门,不辨方向地向前疾走了一段路,仍然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好像方才那可怜的侏儒还跟着她。她抬头看了看夜晚的天空,有一弯残月正挂在梧桐树的枝头,不远处有几颗闪着青光的星星。她盯着这苍青色的夜空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它能帮助她消化掉这满腹的憎恨与委屈。在夜色中呆呆站了一会儿之后,她开始向城边的那片树林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竭力回忆着离家出走前的田叶军。他没有什么脾气,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甚至都没有训斥过她一句。每次她吃完饭要去上学的时候,他就拉住她,掏出自己那条脏得认不出颜色的手帕给她擦掉嘴角的饭粒,然后目送她走出巷子。每晚睡觉前,他都要把手伸进她的被窝摸摸她,再把被角给她盖严了。后来他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他和其他工人一起下岗失业了。因为没有了收入,苏月梅经常和他吵架,她记得有一次他们两人又大吵起来,苏月梅当着她的面指着他的鼻子说:“一分钱都挣不来,你还算个男人吗?”吵完后苏月梅回娘家去了,他则忽然抱住她号啕大哭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大哭,以至于她久久都忘不了他那天的哭声,好像他亲手把自己身上的一块皮揭开了给她看,她在黑暗中都能闻到那种连着神经的血淋淋的气味。

在他离家出走前一个月的晚上,那时候刚过完年,苏月梅又因为钱的事和他吵了一架,他躲出去了,一个白天都躲着不回来。到了晚上苏月梅早早把门从里面闩上了。她躺在**,一晚上心惊胆战地等着敲门声,她准备在他敲门的一瞬间就跳下去给他开门。可是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直到后半夜她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哭,是个男人的哭声。她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哆嗦着爬起来要出去开门,苏月梅把她叫住了,她说那是隔壁的傻子在哭。她不顾一切地冲出院子,在雪光里打开门却发现门口是空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那哭声却还在遥远的地方徘徊着。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预感到,田叶军也许哪天早晨就会忽然消失了。那段时间,她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出里屋,看看田叶军睡过的那个地方是不是空的。吃饭的时候她久久地盯着他看,似乎怕一走就忘了他的模样,就连上学的时候她也恨不得能随身带着一只大口袋,把一米八的田叶军装进去随身携带着。她惧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会到来,所以几乎把每天与田叶军的相聚都当成一场送葬。直到年后的那个早晨,血红色的窗花还盛开在玻璃上,她一推开里屋的门,发现田叶军睡过的那个地方果然是空的了。她慢慢走过去,把手放到那个地方,那里是冰凉的。他半夜就走了。

他不辞而别。

她所惧怕的东西就这样逼真地现形了,并在她面前缓缓长出了手和脚,如一个新的可怕物种。

然后,十年过去了。

十年,已经过去了。

她在黑暗中一边蹒跚着一边回忆着这一切,随着回忆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坚硬,她觉得脚步反而轻得出奇,似乎此刻她的灵魂已经不住在她的身体里了。她觉得她的灵魂现在正乘坐这些回忆离开她,就像受伤的人临死前觉得生命正从流血的伤口走掉一样。她的身体在渐渐变轻变轻,最后她觉得自己几乎要飞起来了。

她来到了城边的那棵大树旁边,走过去无声地抱住了那棵树。这棵树陪了她整整十年,十年里每次她受了委屈想说话想哭的时候就来找这棵树,她已经不再把它当成树了。因为它的无声无息和宽容,她可以对它讲任何话,随便她说了什么,它都会立刻把它们吸收得一点不剩。它像一只巨大的胃一样帮助她消化了所有的悲伤和愤怒。有时候她把它当成了父亲的墓碑,她在墓碑前为他哭泣,把和父亲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再回锅温热一次,把所有那些不好的日子全在这里过成了好日子。有时候她又把它当成十字架,她跪在它面前忏悔,她真的是一个有罪的人,她和所有活着的人一样,真的罪孽深重。她需要赎罪。现在,她只想让它再收留她一会儿。

她正伏在那棵树上,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了:“天凉了会感冒的,回家吧。”她打了个哆嗦,是田叶军的声音,他一路跟着她来到了这里。她还是那个姿势伏在树干上,一动没有动。一时间她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正抱着父亲的肉身,他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好像他的声音与他的肉身早已经分离了,他变得支离破碎,变得东一块西一块,她已经无法完整地把他粘在一起,粘成一个完整的人形。

她没有回头,只听见他在黑暗中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小会,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她想,原谅?什么叫原谅?就是说他承认自己是个有罪的人?

他又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十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父母早都没了,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

“其实我和你母亲早已经没有感情了,我们吵架吵得太多,早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回来只是为了能看到你,在外面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你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也该嫁人了,我总要回来参加你的婚礼,总要亲手把你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我死前才能放心。”

她的泪哗地下来了:“为什么十年里你都不给我写一个字,哪怕就写一个字也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对不起。”

“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根本不需要。”

“小会,你不知道人活这一世有多难,很多时候人根本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做不了自己的主?”她冷笑,“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其实已经有别的女人了,是不是?”

“……”

“是不是?”

“小会……”

“是还是不是?”

“是。”

“……”

“小会,你还不懂,很多时候一个人其实是活不下去的,不是会饿死渴死,是会孤独死。我在东北流浪了好几年,后来确实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她的丈夫坐牢了,十年刑期。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孤苦伶仃,也很不容易。我流浪到她那里,没有住处,没有钱买吃的东西,是她收留了我。她一直在等她的丈夫放出来……我们之间从没有任何承诺,我们都知道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我们单单就是凑在一起,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

“这十年里我拼命打工攒钱,就是为了有一天回来的时候能给你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能把你体面地嫁出去。”

“……为什么这十年里你都不给我写一个字,哪怕就一个字?”

“小会……如果你的父亲在一段婚姻中受尽折磨和羞辱,而另一个女人却给了他起码的尊重,你更愿意他和谁在一起?如果这十年里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就只是一个父亲,而根本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丈夫,我只是一个摆设……我不在的这十年里,我知道你母亲也许有别的男人,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对她也好吗?她起码和一个能照顾她的男人在一起,我甚至为她高兴。小会,你不知道,这世间的婚姻有时候其实是刑具,离家之前我就经常问自己,人结婚究竟是为死还是为活。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告诉我你的婚姻不幸福,我一定会支持你赶快离婚,如果实在离不了,我会支持你去找情人,只要你自己能感到幸福就不要在乎那些形式。”

“……那个早晨,你一声不吭就忽然走了,你为我想过没有?”

“对不起。”

“……你根本没有想过,根本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

她仍然抱着那棵树不肯放开,就像抱着一个人一样,她把脸紧紧贴在上面。在黑暗中,她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变薄变弱,仿佛成了大树的一部分。似乎过了很久,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小会。”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像是睡着了。他走近了两步,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只肩膀正在不动声色地抽搐着,原来她正抱着这棵树悄悄流泪。看来这眼泪让他得胜的信心更强烈了,他几乎断定她会回头扎进他的怀里抱住他号啕大哭一场,然后,他们就算和解了。从明天开始,他们就是这世界上一对崭新的父女。

然而他的那只手刚刚搭上去,她的抽搐就停止了,她在黑暗中慢慢回过头来。他看着她那张脸,却忽然发现这张脸根本不是他方才想象中的那张,这张流泪的脸在黑暗和星光下泛着一层残酷的笑容,看上去有一种阴森感。他的手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他明白了,今晚和早些个夜晚并没有任何区别。这时候他听见她说话了,她语气平静,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那我问你,如果她的男人现在还在牢里……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再说话。他们背后是巨大黢黑的树冠,扎在苍青色的夜空里像只巨大的人头。

第二天下班回来,她发现那口鱼缸已经摆到她的屋里去了。她盯着缸底的那两只四脚怪物,它们也伏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她想,它们果然形似恐龙,大约是很古老的物种吧。现在与这样的古老生物对视着,竟感觉她与它们之间隔了许多的生物代,他们都不懂得对方在说什么,她与这史前的物种中间隔了一层抽象的时间,无法穿越。它们忽然让她有些生厌,她觉得它们分明是田叶军派来的说客,让它们替他来讨好她。她捧起鱼缸想把它们送出去,表示她绝不接受这份明晃晃的贿赂。转念一想,她又把鱼缸放下了。

鱼缸的旁边还放着一袋虾米,估计是喂恐龙鱼的饲料。她盯着那鱼缸忽然无声地笑了,他让她好好喂养它们?那她就一定让他失望。这就是他把它们强塞给她企图贿赂她的下场。这时候她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那张脸,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她发现,那张脸上被逼出了一层可怕的戾气,这使她看起来忽然变陌生变模糊了。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正在渐渐变庞大变清晰,而镜子前的她自己则正被它吃掉,消化掉。

因为这两条怪物鱼盟友的加入,她和田叶军的战争又不得不继续僵持。她想,如果他不请这两个援兵,他们反倒可能和解得更快一点。她想,人真是贱,人确实是这世界上最贱的物种。尽管这样,她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提前对他扯起白旗,她甚至可怕地觉得自己已经上瘾了。她仍然尽力错开和他共同吃饭的时间,不肯和他共用一张桌子,仍然不肯接受他送她的任何礼物。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假装没听见,决不再多说一句,似乎再说一句就是要收费的。她变得前所未有地惜字如金。当他讨好地问她那两条鱼是不是养得很好的时候,她就冷笑一声,表示答应过他了。他便趁机多和她说两句话,他说:“听人说这种鱼很好养的,比较皮实,只要每天喂点虾米就能养好,记得要给它们换水,等到它们长大了放不下的时候我再给你买一口大鱼缸。”

他像哄一个婴儿一样信心满满地对她承诺,似乎预料到等那两条鱼使者长肥的时候便是收割他们关系的大好时节。她不搭腔,眼睛看着别处,独自微笑着。似乎在他们的关系中,她已经绝对是那个稳操胜券的人。

这个晚上她再次失眠,躺在**不停地翻身,只盼着窗外的天光快快亮起来。缸里的那两条鱼似乎也失眠了,它们不仅是失眠,还在这深夜里互相打斗,发出啪啪的拍水声。她躺在黑暗中想,这两条鱼果然皮实得很,她已经十几天没喂过它们任何吃的东西了,它们居然还活着。她本想着一心要把这两条丑鱼饿死,等它们饿死了再把它们的尸体端到田叶军面前去,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策略失算。可是饿了十几天了,它们不但没有饿死,怎么还越来越有力气了,半夜里还嬉戏打闹得这么欢。她忍不住好奇地开了灯,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两条鱼看。灯光一亮,那两条鱼又安静下来了,静静地蛰伏在缸底,呆呆地与她对视着。

她忽然发现其中的一条鱼哪里不对,她更仔细地趴上去看,几乎要把眼睛贴在鱼缸上了。确实不对,那条金色的鱼,忽然之间四只手脚都消失了,可是她记得它们刚来她家时都是长着四只手脚的,每只手脚上还长着五个恶心的指头,现在它的手脚怎么忽然都消失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金色的鱼看着,因为没有了四只手脚,它看起来很怪异,像个被剁去了手和脚的残疾人一样,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身体静静地躺在缸底。它的两只黑眼珠诡异地盯着她,似乎要告诉她什么话。忽然她看到它曾经长着手的地方露出了一小截森森的白骨,她浑身打了个寒战,猛地从鱼缸前跳了起来,连着退后了几步。她忽然明白了,因为长期没有吃的,为了充饥,那条青色的鱼把这条金色鱼的四只手脚都慢慢吃掉了。它的四只手脚全被身边的伙伴吃掉了。

她忽然便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指着那鱼缸歇斯底里地大叫:“搬走,快把它们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