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黄昏。田小会一推开李段家的院门就愣住了,田叶军正蹲在地上凶狠地抽烟,李段坐在地上盘着两条腿,满脸是血。一看见她进来,李段就像孩子一样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向田小会告状说:“你爸来打我,你快跟他回去吧。”
田小会扔下手中的菜就冲了过去,她扶起李段,一边忙着擦他脸上的血,一边忙不迭地问他:“干爸,你怎么了?把你哪里伤着了?”见他额角绽开一道口子,她连忙用手捂上去,想了一下,又慌忙跑进屋里拿出一块毛巾给他捂上去。李段呜呜哭着,紧紧抱着那块毛巾,好像自己已经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他还盘腿坐在那里,死活不肯起来,一副执意要保护犯罪现场的样子。田小会这时候才转过脸,她愤怒地盯着田叶军:“你为什么打他?”田叶军凶猛地抽着一只烟屁股,马上就要烧到手指了,他迎着她的目光,他的那张脸忽然变生硬了,他说:“是,是我打了这老东西。”田小会咬着嘴唇盯着他,忽然转身抡起地上的一只板凳就向田叶军砸过去,嘴里喊着:“你打我干爸,你打我干爸,你走开,你出去。”板凳正好砸在田叶军肩膀上,他连人带板凳摔在了地上。
整个院子里都静得异乎寻常,似乎空气忽然被某一种暴力喝停了。田叶军以那个摔倒的姿势在地上坐了很久才慢慢爬起来,他好像刚刚从一种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忽然流出了一种新鲜的杀气,他抬起那只有断指的手,指着地上的李段,那截断指的横截面上似乎正闪着一种白骨的寒光,让另外两个人不由得一哆嗦。他用四根手指指着李段,声音剧烈发着抖,他说:“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他这个老东西,他是什么东西?他只不过是个老流氓,他说你十五岁就跟他在一起了,这是真的吗?”
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说话,也不动。
他的声音终于碎成了一截一截的,再也连不起来。豆大的泪珠哗哗地从他脸上滚了下去,他已经泣不成声了。他捂住胸口,勉强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不再看她,嘴里却在像发高烧一样喃喃自语:“我一定要告他这狗日的,我一定要把这老流氓告到法院,我要告他强奸幼女,我要让他下半辈子在监狱里过,我要让他死在监狱里,要让他……”他开始慢慢往院门外移动,他几乎是拖着自己的两只脚在往外挪动。他看上去像个真正的老人。
忽然,田小会在空气里听到了自己炸开的尖叫声,连她自己都吓住了,她听见自己说:“是我自己愿意的,他赶都赶不走我。”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满脸是泪,他好像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
她站在黄昏里的最后一缕金色光线里,看起来无比遥远,无比虚幻,好像她随时会登上一艘飞船离开这个星球,而她的声音正孤单地在这院子里跋涉。她说:“这十年里你管过我一天吗?你想过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你只知道你要离家出走,只知道为了你自己要离开这个家,十年里你没有写过一封信、没打过一个电话,你保护过我一天吗?”
“……”
“你知道你离家出走之后别人是怎么耻笑我的?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没爹了,我突然之间就没有父亲了,而这父亲并不是死了,他只是失踪了,但这比死去更耻辱。因为我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同学都笑话我,邻居看不起我,谁都可以欺负我……因为我没有父亲……在你离家出走半年之后,我就被强奸了。第一次是被我的数学老师。那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要给我补数学,我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甚至还问了我一句:‘你爸回来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不回来了?’我说:‘不知道。’他说:‘哦。’然后……然后,一道题还没有讲完,他就把我摁在了桌子上,就在那里把我强奸了。”
“……”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很害怕。但这只是个开头,你接着往下听。他把强**的事告诉了更多的男老师,有体育老师,有语文老师,还有隔壁班的班主任,先后一共有六个男老师,一共六个。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找我,叫我去办公室,去学校的某个角落,甚至有时候就在教室里。等学生放学都走完了,班主任让我一个人留下值日,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却不敢拒绝,因为他是老师。然后,就在教室后面的课桌上他强奸了我好几次。”
“……”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做吗?过了好几年我才想明白,这就像一块肉在腐烂之后才会吸引来更多的秃鹫,秃鹫们才会闻着气味来争着吃这块肉。因为他们知道我已经被睡过了,他们会想,反正已经是被睡过的了,也不差再多一次。况且她连个父亲都没有了,根本没人会保护她会为她做主。相反,睡一个被睡过的女人会让他们更加心安理得,因为他们觉得这不是他们的错,如果有错,也不是他们开的头,那就与他们无关,他们只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只不过是……不睡白不睡罢了。他们都是我的老师,我害怕他们,我根本不可能反抗他们,而且我害怕被人知道,我害怕极了。这种日子我过了整整半年,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妈。可是,我曾经每天晚上给你写一封信,我在信里把这一切都和你说了,我幻想着你能回来救我。我幻想着一个父亲能回来救我。”
“……”
“可是你没有。”
“……”
“后来有一次,放学之后班主任又在教室里把我留下。那时候,我干爸正在学校做门房,放学后他见一间教室没锁就闯了进去,结果看到了里面正发生的事情。班主任威胁他,要是他说出去,就让他丢掉工作。结果,我干爸第二天就主动辞去了门房的工作,没有了工作,他连收入都没有……可他还是对我说,他会保护我的,他不会把这事情告诉任何人。知道我后来为什么退学了吗?因为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肚子开始大了,我就被迫退了学,还是我干爸给我买来了药让我把胎堕掉……这个事连我妈都不知道,我不敢和她说。”
“……后来,你就和他在一起了?”
“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里,没有人会保护我,只有他会保护我。在我那么害怕的时候,只有他在我身边。”
“……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已经被他绑架了……你就没有觉得他其实比那几个老师更可怕吗?事实上,他只是以不说出去为由无耻地挟持了你,绑架了你,还要让你对他感恩戴德。因为他让你觉得是你欠了他,你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他……小会,你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个人质。”
“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我愿意买吃的喝的孝敬他,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我。你走了之后,他就是我爸,十年前你就不在了,我早就当你不在了,十年时间里你没有回来看过我一眼,你根本没有管过我的死活。在我最绝望最害怕的时候,你都没有管过我。”
“小会,你就不觉得这老浑蛋只是在利用你吗?”
“没有他我会被一群男人轮着睡。”
“小会。”
“十年了,你根本没有管过我的死活一天。”
“小会……”
“一天都没有。”
“小会,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一定一定,赶紧离开这个老流氓,现在就跟我回家……咱们回家。”
“不许你这么说我干爸,我从十五岁开始就和他在一起了,我也不嫁人了,我就要守着他一辈子。那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愿意收留我,只有他愿意收留我,对我好。你们谁都不会收留我的。”
“他是一个残疾人,你数数他嘴里一共还有几颗牙齿,你看看他那条瘸腿。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啊……”
“当初是他救了我,我就要报答他。除了他,你们谁都没有管过我的死活。”
田叶军佝偻着背,几近坍塌地立在那里,田小会则扶起了地上的李段,李段一边捂住伤口一边偷看着田叶军的表情。她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像根拐杖一样撑住他,扶住他慢慢往屋里走去。黑暗从院子的每个角落里生长出来,迅速长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夜色中的院子就像是一个崭新的地球,浩**空旷,他和她之间不过几步却已经是咫尺天涯。他看着她扶着李段慢慢走进了屋子,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轻的女孩正扶着自己残疾的爷爷。然后,他们从他眼前消失了。
第二天一整天,田小会都莫名地觉得心慌不安。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提前半个小时请假离开了美容院。路过一个卖甜瓜的,她还买了几只地里刚摘下来的甜瓜。她拎着甜瓜推开李段家的院子,李段头上包着一块纱布,正坐在院子里抽烟。没有任何异样,一切都和往常看起来一样。她走到水龙头下,对李段说:“我给你洗个甜瓜吧,刚摘下来的。”洗好甜瓜,她去厨房取篮子放甜瓜。等到再把甜瓜端出来时,她忽然看到院门已经被无声地推开了,有两个人正站在门口。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其中一个大步向他们走了过来,另一个还迟疑地站在门口。
来人背着阳光,又走得飞快,她一时竟没有看清他的脸。等到他走到跟前了她才忽然发现,来人是田叶军。他驮着一身金色的夕阳,浑身毛茸茸的,看起来体形比平时大了一圈。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把镰刀。他没有说一句话,快步走到李段面前就举起那把镰刀砍了下去,在他举起镰刀的那一瞬间,她甚至看到一道寒光一闪,不知那是镰刀发出的还是那截断指处的白骨发出的。在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这十年里,为了活着,他确实做过很多事情,也许……也许,他甚至是杀过人的。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从她脑子里落地,那把镰刀就已经砍在李段的脖子上了。李段哼都没哼一声便像截木头一样栽倒了。田叶军拔出镰刀再次挥起来,再次砍下去。镰刀先是砍在肉上发出了噗噗的声音,然后砍在骨头上又发出了一种很钝很闷的响声。
她还死死地捧着那篮甜瓜,干裂的嘴唇张开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嘴变成了一座黑洞。见李段不动了,田叶军才扔下镰刀,抹了抹溅在脸上的血,然后掏出电话,自己报了警。然后,他站在那里回过头,终于开始看田小会,他站在夕阳里久久地对她笑着,他的每道皱纹里都是笑容,他就像是她慈祥的祖父。
他对她说:“其实当年在内蒙古的时候,我手里就已经有一条人命了,为了夺回一点工钱,我误杀了一个人。后来我就从内蒙古跑到了东北,换了个名字,躲在一个偏僻的农场里给一个女人干活儿,这一躲就是十年。我不敢回家,怕一回来就被警察抓到了。所以这十年里我不敢给你们写一封信、打一个电话。后来……后来,我觉得都十年了,人们肯定已经忘记当年杀人的事了,我就想着,该回去了,该回去看看我的女儿了。现在,不过是手里再多一条人命,一条和两条,都是一样的。”
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手里只是死死地捧着那篮甜瓜,十个指甲几乎都镶嵌了进去。
外面的警车已经到门口了,他点了支烟,猛抽了两口,然后转向那个呆若木鸡的年轻人,说:“建强,今天我带你来就是让你给我做证人的,你亲眼看到是我杀了这个老东西,是不是?你看见什么,告诉警察就行了。”
当几名警察拥进来时,田叶军又猛烈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了地上。他指了指地上血淋淋的李段,冷静地说:“是我杀的。”又指了指站在那里的年轻男人,说,“刚才他都看见了。”又指了指田小会,说,“她女孩子家什么都不知道。”两名警察拥向李段的尸体,另外两名警察扭着他往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他忽然使劲转过头来对着田小会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恨我吧,我杀了他,你像这十年一样继续恨我吧,你就恨到底吧……”他想用自己的手,可是他的那两只手被铐住都动不了,他便用头拼命指着那个年轻男人,他在对那个年轻男人做最后的哀求:“你一定要救她,你做证把我送进监狱就是救她。我是个早该死的人,还多活了十年,值了。帮我照顾她,算我求你了。求你了。”
这时他已经被拖到了门外,他的背影在渐渐消失,声音却还在暮色中独自挣扎着回**着:“小会,以后爸爸再也救不了你了,但总有人会救你的……你要相信,总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稀薄,这声音好像自己驾着一辆马车,匆忙地,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了。
最后,他的背影连同他的最后一缕声音都被这如期而至的夜色彻底淹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