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九曲的游廊。
雨在所有特征之上,它们没完没了,仿佛下了一个世纪。雨让这整座城市看起来病恹恹的。周围高大的香樟树把灰蒙蒙的天空高高举起,使这湖边就像一口深井。天空落下雨滴,淅淅沥沥,在这湖面上,在湖面的荷花上相继碎开,腾起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他孤独地站在游廊里,旁边摆着他的画板,只是没有游客,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游客来了,仿佛这湖边是一处已经被废弃的深宫,这里所有的故事都很潮湿,摸上去都是沁骨的冰凉。天气渐凉,荷花已残了不少,残荷如尸骨一般遍布湖面。几朵没开败的站在水中,太过骄傲,竟有了兵器的寒凉与冷傲。一群血红色的鱼从这残荷中间无声地游过,向他脚下游来。它们越来越肥沃猩红。他站在那里无端地又想起了那个在湖边消失的女人,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她却让自己永远消失在这湖底。她的那张画像至今还保存在他的画夹里,好像那女人将永世住进他的画夹里。
正在这时,游廊的尽头出现了一把红色的雨伞,还有伞下**出的苍白的小腿。红色的雨伞和苍白的小腿如一张底片一般,从游廊最纵深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显现,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渐渐地,雨伞后面那张面孔也清晰起来了,他又闻到了她那潮湿的肉体里长满的各种菌类的气味,有蕈子、苔藓、地衣、木耳,它们决意要在那肉体深处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他约她来的。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她。平日里他根本没有主动约她的机会,因为无论他对她说了什么可怕的话,甚至动手把她推到门外,几天后,她还是会准时无误地再次出现在他的门口。她会站在门口对他说“因为你需要我”。
她的声音有些激动:“怎么不在家等我?走,我回去给你做饭吧。”
他看着雨说:“这南方的雨总是下个不停,去过北方吗?我的家乡在北方,那里到处是黄土和白杨,只是没有雨,很久很久都没有一滴雨。”
她有些羞涩地说:“我长这么大哪里都没有去过,只觉得北方肯定很干旱,春天到处都是风沙,女人出门的时候都得遮一块纱巾在脸上,对不对?”
他忽然把脸从雨中转过来转向了她。湖水映照在他脸上,几缕波光在那里绽开,使他在这个黄昏看起来无比柔软。他对她说:“我要回北方了。明天就走。”
她先是呆呆地盯着他,半晌之后却不再看他,只是看着湖面,脸色苍白如雪。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抱住了她。他感觉她浑身僵硬、冰凉,她像是已经燃烧了很久之后的灰烬,很干,很渴,很饿。夹竹桃在他们身边真诚而邪恶地开着,枝叶里的毒汁从叶梢滴进湖水里,一滴一滴,如观音的眼泪般慈悲。
她在他怀里瑟瑟地靠了很久。天色越来越暗了,忽然她挣脱出来,在夜色里直勾勾、恐怖地看着他,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带我走的,那就再和我做一次爱吧,就在这里,就当留念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她又一步逼上来,再次盯着他的眼睛:“你就再和我做一次爱,好不好?最后一次了,好让我觉得你也是留恋我的,起码在那个瞬间你是爱着我的。”她说着,不顾一切地撩起了自己身上的碎花裙子,褪掉**。她很干很渴很饿地对他乞求着:“再和我做一次吧,就这一次了。保证是最后一次了,只要你还肯和我**,我就觉得你是爱我的。”
他站在那里泪如雨下,他说:“认识你这女人真是倒霉,总是要被你缠着**,好像你不**就会死。”她踉跄着过来要解开他的裤子,她一边哗哗流泪,一边妖气森森地使劲笑着:“如果你连**都不愿意和我做了,我是不是就更没有人爱了?你说是不是?”他流着泪再次把她揽入怀里,他们在夜色里紧紧拥抱着,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然后他对着她的耳朵说话,就像第一次和她**时那样,把温柔的话灌进她的耳蜗,她便放弃了一切挣扎。
“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
“你觉得你爱的是我还是别的什么?”
“……”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你以前和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其实你找过很多男人。你第一个男友死后,你就一直在不停地寻找,每个男人离开你之后,你都会不顾一切地去寻找下一个,是不是?”
“……”
“你对每个男人都会这么不顾一切没有尊严地好,都会把你的命拿出来对他们好,是不是?因为你怕他们离开你、抛弃你,是不是?”
“……”
“最后在最绝望的时候,你对每个男人都会说‘你和我**吧,求求你再和我做一次吧,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
“你越是绝望就越是要拼命对一个男人好,然后,你把他们全部都吓跑了,是不是?”
“……”
“越是贫困潦倒的男人,你越想对他好,是不是?因为落魄的男人会让你觉得你起码可以控制他,你控制不了这个世界,你就拼命对他好,用你的好去控制他,只有这样,你才会有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是不是?”
“……”
“所以,你为什么喜欢去爱贫穷落魄、身陷困境的男人?因为这样的男人对你来说其实是一种毒品,他们让你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你甚至无法戒掉他们,是不是?”
“……”
“**只是你的工具,你根本不在乎你自己的感受,你也根本没有感受到身体的愉悦,在你口口声声纠缠要**的时候,你其实对这件事充满了恐惧。你要的只是男人的感受,你只想让那个男人快乐,因为这是对你最好的感激和回报,是不是?”
“……”
“是不是?”
夜色更多地从香樟树里、从夹竹桃里、从荷花里分泌出来,浩浩****地铺满了整个湖面。两个人就那么一高一低地站在湖边,看着这南方的雨,看着夜色彻底包围了湖面,看着远近的几枝荷花渐渐变成剪影。像是站了很久,他拉起她的手,像个即将远征的恋人一样说:“明天我就走了,这辈子可能就见不到了,你要保重。小姑娘,你不是一直喜欢荷花吗?走,到湖边去给你摘一朵荷花。”
他在夜色里拉着她的手走下湖边的游廊,向着靠近荷花的那个长满青苔的石阶走去。他伸手去摘,那朵傲立的荷花看似不远,伸出手去却怎么也够不着。她说:“让我来吧,我知道怎么能够到。你往后靠一点。”他便往后靠了几步,她背对着他的影子在夜色里看上去从没有过地单薄和纤弱。他喉咙忽然发堵,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是看着她。她站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伸出手去努力够那枝荷花,显然她也够不着。
但他还是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一只手紧紧地握成一团,那只手在发抖,好像他忽然开始发烧一般。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够不着就算了吧。”
听到他的话,她在夜色里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无声无息地对他笑着,像一朵带有毒性的夹竹桃。这笑让他心惊胆战,几乎要扑过去把她拉回来了。她却说:“你不要过来,我能够着。”说完,她俯身向湖面更低处倾去,一只胳膊拼命伸向那枝荷花。他浑身出汗、发抖,他告诉自己把她拉回来。可是他竟然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她的胳膊已经伸展到了极致,他听见她说:“就差一点点了,放心。”
放心?他浑身又哆嗦了一下。这时候,夜色更深了,话音刚落,她回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就是在深沉晦暗的夜色中,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在那一瞬间诡异苍凉的笑容。然后,他看到她整个人忽然飞起来扑向了湖中的那枝荷花。只听扑通一声之后,她和她脸上的那缕笑容便从湖面上消失了。
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女人一样,她忽然就从这湖面上消失了。
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没有动,甚至没有往前迈一步。他只是站在那里剧烈地发抖,像个正在高烧的病人。
那枝荷花还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