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李天星又去找过杨国红两次,见杨国红再没有提过任何一个关于要和他结婚的字,他才确定她离婚不是为了要和他结婚。他像得了一种新的保障,又往她那里跑得勤了些。杨国红为了多点生意,干脆就住在了小店里,她在货架后面搭了张木床,晚上就睡在那里,早晨早早开门营业,快到深夜了还舍不得关门。
他去找她的晚上,两个人就一起挤在货架后面的**。她对他每次来找她都表现得感激涕零。她这种感激让他害怕,这种害怕在**中又加快了化学反应,过快来到的**甚至让他在一瞬间都怀疑他其实是爱她的。**之后的两个人拥抱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简陋的木**,平静异常,像食物即将腐败的前夕。他抱着她,却仍然警惕着她马上要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他生怕在某次**之后她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可她一直没有,好像已经忘了世上还有婚姻这件事。
渐渐地,从前**时压在他们身上的种种重量忽然被抽去,他竟一时有点适应不了,好像脚下空****的,随时会一脚踩空。从前**时的紧张、急促和兴奋等各种骨骼林立的感觉,也在忽然之间长胖,长成了一种好似他们在一起睡了一千年的厌倦感。他想,就是真结了婚也不过就这样了吧,老夫老妻的感觉。不得不说,没有婚姻的形式却能享受到婚姻的实质,还是不错的。只是,他又想,如果他们一直这样下去,她就连再嫁人的机会都没有了。也许等他离开了,她自然就会再找个人结婚了。
他看着陈旧斑驳的天花板说:“真是想不到世道变得这么快,像做梦一样。你看你们单位原来多好,以前你们单位的女人想结婚的话,会有很多男人可挑——”
他不敢说完的话是“可是现在,没有男人会愿意娶你们这些下岗的女人了”。她果断打断他,声音突然变尖变硬:“下岗就下岗,我自己开个小店,挣得倒比以前的工资还多。”
他踌躇着,怕她会反应激烈:“我……还是想着要离开这里。”
她却只是疲惫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要出去就早点出去吧。你说你要是真的出去了打算干什么,想好了吗?”
“……不知道。”
“听我的,你还是考大学吧,我听说现在考大学的年龄也放开了,你就去报名参加高考。大学毕业了留在外面,就不要再回来了。”
“……就怕考不上。”
“一年考不上就两年,两年考不上就三年,总能考上的。”
“可是……”
“上大学的学费你不用担心,我供你上学。我无儿无女的,又没有什么负担。至于下岗,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们什么都没做错,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命,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命。”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在那一瞬间他想他应该赶紧从她这张**逃走,可是,她挡在他面前岿然不动,她已经提前在他面前高筑债台了。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发现他不但没有逃走,还转身更紧地抱住了她。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腐蚀出了一个黑洞,于是,他赶紧跳进去藏身。他必须得承认,其实,在她说这句话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他拦不住。其实,是他根本不想拦住。
这晚之后,他又有一段时间不敢去找她。不敢去找她的时候又充满了恐惧,仿佛那债台是会自己收利息的,他在她那里越欠越多,以至于就要还不清了。他更坚定了逃离的念头,便在这个夏天跑到教育局,毅然报名参加当年的高考,似乎这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孤舟。
当时,他报考了南方的一所美术学院,然后,那年,他顺理成章地没有考上。
他在窗前抽烟直到后半夜。一只椰子壳做的烟灰缸里已经戳满烟头,如龟背上驮了一片丰饶的墓碑。蛙声已轻,渐渐沉入湖底,草木则在蛙声零落之后开始舒展,湖尽头墨蓝色的夜空里洇出了几缕血丝,是夜与昼交错而过的摩擦。他开始感到困意了,这才离开窗前,到沙发上睡觉。
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的女人已经走了。她走前把他的房间打扫收拾了一番,以至于他一觉醒来竟以为自己前一晚睡错了地方。桌子上**干净萧索,看上去像刚刚被装进了一只明净的玻璃瓶里。他简直不敢走过去。就连前一晚那只插满烟头的烟灰缸也被拔掉了所有的烟头,只剩下一只孤独坚硬的椰壳,椰壳里的肉早已风干,腐烂,成灰。
他光着脚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一边惶恐,一边感动,与此同时,他在自己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忽然嗅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似乎有只野兽正面目不清地蛰伏在某个角落里,在他与它猛然打到照面的刹那间,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从1997年到1999年,李天星连续参加了三次高考,结果是连续三年都没有考上。第三次高考结果出来之后,李天星不吃不喝,一连几天没有出门。几天后,杨国红去他的宿舍找他。
这是一排破旧的平房,年久失修,因为没人管,房前砖头缝里的荒草已经可以没过人的小腿了。刚分到学校的单身老师在这儿过渡一般都不会超过一年,走了一茬又一茬,李天星成了在这宿舍里住得最久的元老。他的宿舍门窗紧闭,窗户里挂着帘子,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有没有人,门外面没有挂锁,却推不开,估计是里面闩上了。杨国红使劲敲门,屋里面静悄悄的,隔壁宿舍倒探出两张好奇的脸来窥视着她。敲了半天,里面还是不应,她便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敲碎了门上的一块玻璃,然后把手从碎玻璃里伸进去把门闩拔开了。
屋里一片狼藉,桌子上放着一碗不知几天前的面条,上面已经长出了一层绿色的霉。**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床下则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瓶子,塞着瓶塞,里面装的是浑浊的黄色**。她弯下腰去捡那几只玻璃瓶的时候,他忽然从**蹦了起来,一脚踢翻了那几只瓶子,对杨国红大声吼道:“不要碰,你知道这是什么,这里面是我的尿!”杨国红没吭声,弯下腰还要捡,他一脚又把那只瓶子踢飞了,然后指着门口说:“你出去!”杨国红眼睛追着那只瓶子,嘴里却说:“你明年再考一次,我保证你再考一次一定能考上。今年不是美术分都够了吗,就是文化课不够,你再好好把文化课补补,真的,再考一次肯定能考上。”
李天星推着她往门口走:“你出去,快出去,我要睡觉,别管我!”杨国红猛地甩开他的手:“那我把你瓶子里的尿捎出去,你几天不出门,留在屋里都要臭了。”她过去又要捡那些瓶子,李天星跟着扑过去夺瓶子,两个人竟厮打起来。他用力抢过瓶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那些瓶子忽然大声抽泣起来,他说:“你快出去,你来干什么?你也不看看有谁在这破房子里住过四年,我就住了四年。冬天这屋里都能结冰的。你看看我有什么好,我什么都没有,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应该躲我远远的,看都不要看我。你看看,我算个什么东西啊,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我就是个破小学老师。我什么都不是,我以前学习成绩好,让我去读中专,说毕业就能混工作,可等我毕业了却已经没有人读中专了。我刚毕业就被淘汰了。我讨厌这个地方,可是我又被分配回来了,我哪里都去不了。你说考大学,我就这么大年龄了再去考大学,你也看到了,连着三年都考不上,我只是在丢人现眼。我这样没用的人,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以后不要再找我了,我也不会和你结婚的。”
杨国红的泪也哗地下来了,她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和你结婚?你是不是以为女人不结婚就会死?你以为我这三十好几奔四十的女人了离了男女之间那点事就不能活?”她说着拎起地上的瓶子向门口走去。见她要走,李天星慌忙爬起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杨国红泪如雨下:“如果说我以前还想过和你在一起的话,那也是我工作好的时候,还没有离婚的时候我真想过。可现在我没有工作了,离婚了,我就绝不会再想这事了。以前和我前夫没有离婚的时候,我总觉得我活得不值,我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没有爱。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个破下岗工人,我倒什么都不想了。可你是要成画家的,你怎么能和我一样?我早就想明白了,要是心里真的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和他结婚,为什么一定要守着他,两个人真的守在一起的又有几个是幸福的?不如让他想去哪里去哪里。你去上大学,我供你上。人要是只为自己活都活不下去的,都要为点别的,都得在心里相信点什么。”
他从背后紧紧抱着她,泣不成声。他说:“我不考了,我真的不考了,我就这样往下混吧,反正人总归是要死的,怎么活都是要死的。每参加一次高考我就加倍觉得自己无能,什么都不是,我连自己的画也恨不得全都烧掉。不要再让我考了,我就愿意住在这破宿舍里,我就愿意老死在这里。你不要走,我们现在**吧,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更有意思?没有了吧?我们还是**吧,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不好?”
说着,他开始动手脱杨国红的裤子,杨国红抽泣着把裤子提了起来,他又死命地拉下去,她再提起来,他再拉下去。最后,她站在那里不再动了,她背对着他,声音苍老:“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吗?”他两只手哆嗦着解开自己的裤子,然后想从后面进去,他嘴里喃喃道:“怎么不能,啊?你说怎么就不能了,人总是要死的,是不是?怎么活才叫有意思?怎么活都是要死的,那还怕什么。”
他果然进不去,他又是恐惧又是不甘,便更用力地抱紧她,像是要把她死死镶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上去并不痛苦,也没有欢娱。最后,他彻底放弃了,却不肯松手,就那么紧紧抱着她,一直抱着她。
1999年结束的时候,令人惊恐不安的2000年终于来到了。这带着三个“0”的貌似庞大的年份像彗星一样落到人间的时候,交城县的人们都不知道在这陌生的年份里会发生什么大事,心里一边忧虑着一边却隐隐盼望着火星撞地球的大事发生,天下大乱了,人间也就没有秩序了,富人成了穷人,穷人兴许摇身变成了富人,干着肥差的丢了工作,已经下岗的说不定又能找到活路,已经开始用手机、电脑的人和那些还吃不饱饭的人看起来也就没什么不一样了。乱世的好处就是,脱了裤子都一样,着急起来都是英雄。
结果,2000年过了一个月,所有人愣是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火星没有撞地球,太阳照常东升西落,阔人依旧开着小汽车,无业游民依旧为抢夺一寸地盘而大打出手。但毕竟是进入新世纪了,县城里不时拔起几座楼房,开始有六层的、十层的,后来居然开始有十二层的了,终于把县城中心称霸多年的四层百货大楼给比了下去。百货大楼彻底宣布破产,那栋四层的老楼已基本废弃,玻璃窗变得黑洞洞的,瘆人,好像里面成了蛰伏着什么怪物的巢穴。不时有些南方过来的游贩打着“清仓大处理”“跳楼大甩卖”的旗号,驻扎在里面,向县城的女人兜售些从南方倒腾过来的廉价商品。
新世纪的1月份过去了,2月份也过去了,春天又四平八稳地来了,该开杨花开杨花,该吹柳絮吹柳絮。这交城县里看起来人人平安正常,一切正常到了不可原谅的地步。但还是有个人在新世纪摊上了大事,那就是李天星。他被人匿名举报了,不知是什么人把他举报到了教育局,说他乱搞男女关系,睡人家的老婆。教育局去学校调查,结果很多老师都知道李天星这点事,说他一点都不急着结婚就是因为有别人的老婆可以睡。然后,学校就做了通报批评,再然后,李天星就被开除了。李天星背着行李直到走出学校的门口了才忽然明白过来,妈的,2000年里的头件大事就是,他居然也成了无业游民。
忽然丢了工作的感觉就好像身上的某根筋突然被人抽走了,路还是能走,但却觉得脚下每一步都是虚的,没有韧性,打着晃,觉得自己随时会摔倒。一路上再看到那些下岗两三年仍旧在摆地摊卖菜的人,却忽然觉得他们原来都是自己的亲戚,只是现在他才有了血缘感。他想冲过去抱着他们每个人痛哭一场,却还是忍住了,灰溜溜忍了一路去找杨国红。他先是失魂落魄地告诉她自己也没工作了,被开除了,接着便开始破案,把自己认识的每个人都拿出来做嫌疑犯,和杨国红商量了一晚愣是没商量出任何结果。最后杨国红说:“你既然连工作都没了,那就死心塌地考大学吧,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我表哥在县高中当老师,我让他帮你联系一下毕业班,你插进去跟着高中生听上半年课,文化分就一定能考过了。”
确实别无选择了。于是,在这个春天里,他出了一个学校的门,又进了另一个学校的门,只不过是以二十四岁的高龄在塞满学生的高中教室后面做旁听生。每天中午杨国红把饭给他送到教室里,她不让他中午回去吃饭,说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多看会儿书。晚上她又给他准备好蜡烛,教室熄灯后让他点着蜡烛再看一小时的书再回去。她说:“你看你工作都丢了,要是再考不上大学,你就只能去街上摆地摊卖红薯了。你看看那些摆摊的人,夏天被晒死,冬天被冻死,在路边坐一冬天,脚上全是冻疮,到春天冻疮一化开能把你痒死,像条狗一样,看见什么都想过去蹭一蹭痒处。”
这样蹭了半年课,在第四次参加高考之后,他终于考上了远在杭州的一所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