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孙频 2715 字 2个月前

月光惨烈。

源源不绝。

源源不绝的月光正在午夜淹没这个世界。年轻的女人似乎睡熟了,暗红色的桃核散发着釉光,锁在桃核里的花纹是女人的年轮。他起身站在窗前抽烟,窗外到处是粉身碎骨的月光,使这月夜看起来像是白天那白骨嶙峋的背面。

月光一波一波地袭击着他,不断把他冲刷向寂静,寂静,越来越深的寂静,他顺着月光的纹路走进了一种滚烫的寂静。

那时候他七岁,开始上学,总是恐惧于人多处,恐惧和同学在一起玩耍。他迷恋上了植物。每天黄昏放学之后,他独自走过破败的魁星楼,楼角的风铃正在晚风中叮当作响,他迎着一群黑压压的暮钟里的燕子,走出城外。走到旷野里,坐到一棵大树的枝杈上开始画那些野地里的植物。唯有这些不语的植物让他放松。他采集各种各样的树叶和花朵,捕捉各种蝴蝶和飞虫,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压在课本里。从此以后它们便被永远囚禁在了那些课本里,渐渐风干如血迹,花瓣和翅膀变得日益透明起来,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里面存着地图一样的骨骼。

春天的时候,他画那些灰败的柳树枝上洇出的鹅黄色;夏天的时候,画那些牵牛花、指甲花、鸡冠花和那些渐渐膨胀的葫芦;秋天的时候,画那些血色的红枣和金色的柿子;冬天的时候,画那些雪地里的鸟爪印和鲜红的鞭炮屑。

那时候他十岁,外婆去世。外婆临死前让舅舅答应继续供他上学,让他将来能自谋一条活路。

那时候他十九岁,对,十九岁。当时他已经在太原的一所轻工业学校读完了四年中专,被分配回交城县做了一名小学美术老师。那时候中专毕业之后就分配工作了,是成绩好的穷人家孩子的首选。舅舅早就告诉他,上大学是不可能的,能供他上个中专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他作为客人,兴奋于终于要逃离舅舅家了。又因为从小画画好,他便考上了这所学校的艺术设计专业。那是1991年。他再次回到交城县的时候是1995年。

年轻的陌生女人在月光里翻了个身,皮肤折射着月光,仿佛满身都是银色的鳞片。床吱呀叫了一声,如遥远的犬吠。地板上的桃核正渐渐长成脸和手,长成一株桃树一样灿烂的植物。

1995年,他再次回到这座北方小县城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搭乘着一艘宇宙飞船在一个虚拟的空间飘**了四年,但终究还是要在原地着陆。等到他从飞船上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和四年前一模一样,县城的四条街还是四条街,县城中心四层的百货大楼还是全县最高的建筑。这四年的时间就像在时间中挖出了一个洞。人一旦爬出来,它便自动复原了。然而相对于四年前的自己来说,他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四年前的殖民者。他的交城方言里夹杂着普通话,他还留着一头令人侧目的长发。他主动把“夜来”改成了“昨天”。

那时他住在小学后面破旧的单身宿舍里,每天教小学生画太阳、画月亮、画星星。老教师对他说,工作也稳定下来了,准备找个人结婚吧,一年一年过下去就是一辈子,不知不觉就老了。他想,他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结婚,在这儿结婚了就意味着永远被钉在这里了。他可是要成为画家的。

上课,下课。下课,上课。渐渐地,他连课也懒得备,上课的时候把作业布置给学生,自己就站在教室门口抽烟,被校长抓到好几次。

他开始畏惧每一天的开始,他觉得每个早晨都无比巨大、空洞而陌生。他就是把再多的时间塞进这洞里,仍然填不满它。最好的麻醉方法就是画画。他像小时候一样,背起画板画架到野外写生。马齿苋、蒲公英、荠菜、车前草、苍耳、菟丝子、苣荬菜、瓜子草、繁缕、雀麦还和四年前一模一样,长了一地。就在与这些植物再次相逢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也许,时间是根本不存在的,所谓四年或者更长,八年、十年、二十年,其实都不过是人的幻觉,或者说,一个人的一辈子本身可能就是一种幻影。人所看到的自己其实不过是一种光阴的折射。而这具肉身,其实与一株野草没有任何区别,人就是植物,转瞬即逝,死去,腐烂,成灰。然后,另一个肉身会从他成灰的残骸中长出来,长成另一个人形,继续活下去。

他还是时常会想起外婆,想起外婆的那两只干瘪的**。小的时候,明知道没有奶水,外婆还是时常把那两只**塞给他,就像塞给他一个虚幻的母亲。他深夜躺在单身宿舍的木**,身边没有一个人,一次次想起外婆那两只青筋迭起的**,还是会一次次泪流满面。

为了抵御这种孤独和恐惧,他开始不节制地**。他在床头贴了几张女明星的画报,让她们一字排开,一边看着她们一边**,最后还会射到画报上面去。似乎只有射到上面,他才与墙上的这些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丝微乎其微的联系,她们对他来说才不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然而**完之后,她们还会强行带着他,一起向一个更孤独、更深不见底的地方坠去,他坠落在那里,好几次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血液栖息于血液,骨头栖息于骨头,身体栖息于身体,这个世界是多么荒诞,又是多么坚固。

可是,一觉醒来他便意识到自己仍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简直是毫发无损。他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悔自己竟然还是囫囵活在这世上。然而到第二天晚上他便又开始这个过程,试图用那一秒钟里冲上云端的感觉狠狠扎进自己身体里,像一把冷兵器一样蛮横地扎进去,扎得越深越好,然后才能告诉自己,喏,放心,你还活着。

到后来他开始成瘾,会一晚上好几次,直到把床头的那几张画报涂抹得黄渍斑斑。他本身就营养不良,这样一来,身体也就每况愈下,时不时会感冒发烧咳嗽,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了,便想着节制一点。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戒不掉了,如果不再**了,他只会更孤单更痛苦,于是只好又继续。

由于过多的**,他发现下面很容易被弄伤,他便想了个办法,去地里找了些没有长成的嫩西葫芦,把里面掏空了,再把自己那东西塞进去。他的痛苦已经逐渐成长为一种绝缘体,甚至于要成为充满创造性的发明了,同时,他又怕自己真的早早死了,那植物性的虚无就要成真了,就像看着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鬼竟渐渐长出了真身。他决定还是要补充点营养,便买了些鸡蛋,每晚用开水给自己冲一个服下。服用这鸡蛋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很无耻,仿佛是刚刚从某个战场上溃败下来的逃兵,明明就一个人住在这单身宿舍里,却还是有一种偷吃鸡蛋的感觉,生怕被别人看见了。

已经是午夜时分,月光更盛大了,**的女人低低地说了句梦话,听不清内容,看来她也是异乡人。读中专的时候,宿舍里他的上铺容易失眠,就说经常会听到他讲梦话,只是基本都是用家乡话讲的,不辨首尾。看来每个失去故乡的人都会试图在梦境中再度闯入故乡,独自走在故乡废墟一般的街道上,像一个伤痕累累、九死一生的老兵,身上的伤疤却如同桃花般灿烂。渐渐地,这故乡的街道上终于有人向他走来,他们都没有脸,如鬼魅一般从他身边飘过。他却还是认出来了,那是父亲,那是母亲。他从记事起就不记得他们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所以他们每次出现在他梦中的时候都是这样——两个无脸的怪物。他站在他们后面泪流满面。

他走到床前坐下,就着月光看着**的姑娘。她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这——么——年——轻。她的年轻更让他嗅到了自己被年轻剥离之后露出的骨骼峥嵘的恐怖感,那摸上去全是时间,密密麻麻的时间。生和死是什么?就是时间吧。

他是在二十岁那年的秋天遇到杨国红的。那时候,他定期要去县城中心的百货大楼买画画用的卡纸和颜料。1996年的百货大楼正处在最后的国营性质阶段,只是人们还不知道罢了。当时在这里面做售货员是要被人羡慕的,百货大楼囊括了人们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公家人,清闲,干净,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大楼里分很多种类的柜台,有五金交电、日用百货、日杂工具。他每次去卖文具的柜台买纸时,柜台后面坐着的都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售货员,皮肤白净,烫着一头当年正流行的大花卷发,还故意在额头上垂下一缕卷发,再用头油固定了,使那缕卷发看上去钢丝一般岿然不动。他每次到柜台前的时候,她都坐在柜台后面织毛衣,也不知道在给谁织,总之,就那么长年累月一针一线地往下织。他感觉她织毛衣的过程就好像在最前方为自己设了一个诱饵一般,明知那诱饵的无聊,却还是要一针一脚地赶下去,倒像一场一个人长年累月的游戏。

事实上,除了最开始的两次他需要说自己要买什么之后,他根本都不需要开口说话了。一见他来了,她就放下织得半截的毛衣,把他要的颜料和纸张放在柜台上。他付过钱,再一言不发地离开。那个下午,他去得比平常晚了些,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百货大楼里也比平常昏暗了很多,以至于看上去人影憧憧,却都面目模糊。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但走到文具柜台前的时候,发现那卷发女人还坐在后面织毛衣。那是一件咖啡色的毛衣,已经有了一只袖子,还差另外一只袖子。这毛衣毛茸茸地伏在她怀里,好像一层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皮毛,还温热着。他站在那里忽然便有些紧张,心里想,大概是给她丈夫织的。她工作好,长得也不错,不知道会有个什么样的丈夫。

这时候,女人把纸卷好放在了柜台上,他伸手一接,忽然就触到了女人的手。他哆嗦了一下,纸没接住,掉在了柜台的玻璃上。他低头看那卷纸,忽然发现他和女人的影子此刻都落在了玻璃上,隔着一道笨重的柜台,他和她就像两个站在一条大河边的人,从河里都可以看到彼此的倒影。他不敢抬头,也不想走,只是低头看着这两个波光粼粼的倒影,感觉这两个倒影就像两具刚刚被冲刷到他脚边的肉体。忽然,他站在那里嗅到了从这两具肉体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的痛苦。

这时候,百货大楼开始关门了,人声嘈杂,所有的售货员开始关窗户关卷闸。他知道该走了,忙收拾起纸卷和颜料,又匆匆看了一眼玻璃里的两个人影,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忽然听到女人用很低却清晰异常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你先出去,在后门的锅炉房旁边等我。”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竟吓了一跳,仿佛这声音是忽然从她身上长出来的。他收拾起东西匆匆往出走,脑子里完全是空的,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想,一定没有想。等到出了百货大楼,他才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正站在大楼后门的锅炉房旁边。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逃走还是该留下来等着。脑子还是钝着不转,心里却清晰地看到了刚才玻璃上的那两个倒影。那两个薄薄的倒影,随时会被冲走,冲到无限的远方,再也不会回到他脚下。

他躲在那个角落里一动不动,耳朵听着下班的女人们推着自行车说笑着离去。说笑声、车铃声渐渐平息下去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竟不敢离开半步,就像在雪地里冻僵了一般。这时候,忽然有个人影向他走过来,低声说:“跟我来。”他便木木地跟了上去。两人又返回大楼,来到楼梯后面的一扇小木门前。女人掏出钥匙开了门,先进去了,他也跟着进去了。女人反锁了门,又把窗帘拉上才说:“这是我们单位的值班室,今晚轮到我值班。”

他抱着纸卷和颜料打量了一下,是间很小的耳房,只摆着一张单人床,**有一卷绿色的行军被,还有一张旧桌子和两把包了红色人造革的木椅。桌子上还摆着一台破旧的台式电风扇。女人说:“先把东西放下吧。”他顺从地放下了,放下之后,忽然就后悔了,手里空****的让他觉得恐怖,他急于想抓住点什么。他扭过头不敢看女人,目光拼命游动着,想在这房间里随便抓住点什么。刚才在柜台前闻到的血腥气忽然再次苏醒,就笼罩在她和他的身边,不,就蹲在他们的皮肤上。

他对自己说,走吧,现在就走还来得及。心里越是驱赶自己,他的两只脚越是牢牢吸附在地上。他感觉有一种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从那些泥泞中冒出来,正冲出他的身体,要形成另外一种肉身。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他本能地回头,忽然就看到那女人正**上身耸着两只**站在他面前。尽管认识这女人也有半年了,但每次都只能看到她脖子以上的部位,现在,脖子以下的这部位忽然就从衣服里冒了出来,以至于使她看上去并不真实,倒更像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人。他盯着那两只**,白的,圆的,很明亮。他有些害怕,想往后退几步,但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不顾一切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肉身已经先他一步,一把抱住了那女人。

他对女人所有的想象力在那一瞬间被贴上了封条,加盖上了封印。他的羞愧观察着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的情欲,简直像在观看一头愚蠢的生物,这使他近于恼怒,也使他的情欲更加庞大凶猛。

他们几乎整晚都在**,一次一次,无休止地。两次**的间隙里,他们才想起来要断断续续地聊点什么。

“你结婚了吗?”

“我二十三岁那年就结婚了……”

“你多大了?”

“三十三了,比你大多了吧……”

“你有孩子吗?”

“没有。我和我丈夫已经好几年没有**了……”

“感情不好?”

“一天到晚都没有一句话说,他还总是喝醉。”

“你胆子可真大。”

……

“你不怕被你丈夫发现吗?”

“他不会知道的。”

“万一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

“……怎么相上我的?”

“……见你第一次就知道了。”

“门锁好了吗,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不会的,我们单位每晚只会留一个人值班。”

“再来一次。”

“嗯。”

现在他明白他们的身份了:一个背着丈夫**的女人和一个需要女人的单身男人。原来,她确实是有丈夫的,只是,她和他才更像是栖息在同一个星球上的居民。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所以这个星球上的居民才会违心地变得残忍。这样也好,和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他所承担的责任就会小很多。可是说到底,毕竟是他在睡别人的老婆,这种罪恶感又让他与这女人有了一种两个案犯一起作案的默契。

还有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