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星俯下身去,把一根指头浸在水中,一片织锦般血红的鱼便旖旎而来,鱼嘴冰凉地啃着他的指头,似乎知道那里面深埋着一截白骨,知道即使这肉体有一天腐烂化作灰尘了,那截白骨还是深埋在其中。
肉身只是一种随时会腐烂的植物,一春,一秋,一夏,一冬,一枯,一荣,每个瞬间都会腐烂。
这俯下身去的当儿,脸上已经濡湿了。雨水从树梢间、竹叶里生长出来,长熟、长肥沃,长成绿色的雨滴,然后像脚步一样,一脚一脚地踩到他脸上。他张开嘴接了几滴妖冶的翠雨,然后把头收回了,在曲寂的游廊上,继续画这红鱼翠雨图。雨天就这样,游人少,他的生意便也少。
九曲的游廊,好像一条秘密的隧道里摆满了迂回的镜子,到处是正面、背面、侧面,到处是零碎悲伤的器官——眼睛、鼻子、嘴唇。这时候他看到先前坐在石舫里的那个女人还在。一个年轻的女人一直坐在那里,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他早就注意到这个女人经常坐在那里偷看他画画。坐在这里他都能闻到她身上肉质的潮湿,似乎那潮湿的肉体里长满了蕈子、苔藓、地衣、木耳等植物,它们要在那肉体深处长成一片阴郁的森林。这所有的植物有一天也会一起走向枯萎,厚厚的落叶踩上去会嘎吱作响,会发出如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凉、脆、锋利。
微风过处,蔷薇、木槿如雪,散落在水面上。绿色的雨滴激起一圈圈细细的涟漪,血红的鱼群游过来嘬食着花瓣。他又画下去一笔荷。颜料落入画布,像骨埋于土,血融于水。
最近,他总是想起自己已经四十岁了。一个逐渐开始丑陋的年龄。
衰老只是从一出生便活着的证据。他又一次想起了外婆的**,干瘪的布满青筋的**,一尺见长,从胸前一直吊到裤腰带上。他从小和外婆相依为命,只有摸着这两只**,他才会觉得自己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这**便是他的家。可到他十岁的时候,外婆也死了。外婆顺便带走了那两只干瘪的**,从此他彻底无家可归。
他又想起了外婆邻居家的那个老头儿,老头儿干瘦如虾米,夏天的时候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头。他一人度日,便尤喜串门,夏天的正午总是往人家的门前一坐便久久不愿起来。肥大的裤头间不时抖搂出一团紫黑色的东西,他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以为是老头儿在和他玩捉迷藏,把什么好玩的东西藏在裤裆里了。他痴笑着让老头儿掏出来给他玩。
他又想起了最近几年,自己每次和女人**之后都会蜷缩成一堆苍老的肉,一堆丑陋得没有了名字和身份的肉。一旁的檀香点缀着这肉身,使它看起来加倍妖冶、丑陋。
老是丑。醉是丑。疼是丑。恐惧是丑。不死也是丑。
丑是一种蔓延,一种表演,一种最后的信以为真。它将像一只血红的果子一样挂在枝头,灿烂如春,向他怪笑。
天光云影和时间,一起急速地向一个黑暗处坠去,近处的树影开始变得模糊,开始陷入阴森的寂静,就连水中那片血红的鱼影也开始褪色,开始变为苍白,变为无。
女人终于站了起来,他心里一笑,想,她到底还是向他走过来了。几分钟后,女人站在了他的身后。他没有回头,是闻到她走过来了。只听女人在背后说:“我总是看到你在这里画画。”
不远处,在渐渐变厚变稠的暮色里站着几枝荷。只是,荷也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副坚硬的骨骼。他坐着,她站着,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盛大的黄昏。他说:“你是不是也经常来这湖边,好像见过你好几次了。”
她说:“我每天下班路过这里时都要坐一会儿,看你画画。”
看来她早已注意到他了。他用一只手顺了顺自己的长发,又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心里有些得意,还有些悲伤,他又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年轻的脸。女人面色苍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面的血管。忽然,不知为什么,他又闻到了那种类似于菌类的腐败气味。
他看看天色,问:“家离得远吗,天已经黑下来了。”
她说:“远。”
他站起来收拾东西,说:“我家就在湖边,去我那里坐坐吧。”她便跟在他后面来到他在湖边租的老房子。
这座老房子年久失修,外墙上、窗户上爬满了阴郁的藤萝和青苔,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弥漫着行将糜烂的潮湿气味,古老繁复的枝形吊灯构成回忆的基调,浑浊而黯淡,适于绵长、跌宕、无死无生的孤独。他把她带到卫生间,卫生间里点着熏香驱赶霉味,熏香里蜿蜒存在着一种植物性的勾引。他放开热水,摸了摸她的手,说:“在湖边坐久了,手凉成这样。先冲个热水澡,不然你会感冒的,要听话。”然后又指指搭在架子上的一件男式衬衣说,“洗完澡先穿我的衬衣吧。有时候女人穿一件不合身的衬衣看起来会更妩媚。”
过了一会儿,她从水汽弥漫的卫生间出来了,身上果然穿着他那件格子衬衣,衬衣长度刚好过臀。她赤着两只脚,光着两条明晃晃的腿,坐在了他对面,头发湿漉漉地伏在她背上。他没想到她的头发居然这么长,猛地从一朵发髻里释放出来,竟令人感觉有点富丽堂皇,又有点杀气腾腾。
他指着桌上的两个纸包说:“饿了吧,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我出去买了点吃的,附近只有生煎和桃子卖。赶紧吃点东西吧,不要饿坏了。”
他们坐在地板上,打开纸包,开始一起吃那些金黄色的生煎。他们一口一口地吃,落地玻璃窗里的两个人也在一口一口地吃,像一顿四个人的盛宴,盘旋流转,天上人间。他看到她嘴角沾着油光,便将她搂过来细细地拿毛巾替她擦干净了,嘴里只怜爱地说:“吃东西的时候嘴角还沾饭粒,真是个小孩子。”
女人的脸红了,低下头用手摆弄着自己的嘴角,好像怕那里还有油光,又好像要温习一下他刚才擦拭过的地方。他心里笑了。这就是女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强的、弱的、高的、矮的、长的、扁的,只要你肯给她一点或真或假的疼爱,她势必像狗一样温柔地趴在你脚下。
他站起来关了惨白的吊灯,开了橘黄的台灯,又开了半扇窗户,晚风像水一样流了进来,整个屋子里水波**漾。挂在墙上的画里夹杂着花影、树影、鱼影,它们像古老的化石一样纷纷沉淀在这屋里,使这屋子看起来斑驳、曲折、幽暗、鬼魅。她说:“这都是你画的?”
他说:“是的。”
她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他说:“很小的时候。”
她说:“……你的画卖得好吗?”
他不再说话,把长发拨到脑后,看着窗外。前段时间有个画商终于答应来看他的画,他为此欣喜若狂了好几天。最后,画商却没有带走一幅。画商告诉他:“不要再画这些植物了,除非你能把植物画得不像植物。你得给它们创造出另一种魂魄。”
天更黑了,想象窗外那一池湖水已经沉入这黑暗的底部,像一只巨大的黑暗之眼,那些无人理会的花瓣兀自飘零,一瓣又一瓣,如茫茫大雪。蛙声和蛩声如黑夜上的斑纹,只要伸出手去,便可以摸到它们清晰的纹理。
更多的夜从窗口流进来。雨停了,开始有月光流了进来。
此时,他已经断定她不会拒绝,但是,他在犹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夜晚太多了,究竟有什么意思?他站着,她坐着。最后,他还是对她说:“不早了,你路远,赶紧回家吧。当然,你住我这儿也可以。”她不吭声,忽然开始啃手边的一只桃子。
这些女人都是一夜的菌类,天亮就会消失。月亮离这窗口更近了,好像随时会跃进这房间。月光像琴键一样在他们身上跳动。月光,月,光,像水一般,像水,水,浩大的水,水波,波光,光,水波一样的月光,月光,光,还是光。
他看着她脸的侧面,满是月光,月光凶狠地要淹没他们,要把他们置于死地。
他躺下说:“睡吧。”她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继续啃食那只桃子,好像那只桃子是今晚一件隔在他们中间的道具。他一言不发地夺下那只桃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她的目光又顺着桃子攀爬过去,似乎唯恐这桃子会把她扔下,扔在原地,她急于要抓住它。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心里忽然有些恨她,又有些可怜她。如果今晚她执意要走,他倒会松一口气。
一夜。只是一夜的光阴。只是些黑暗中的菌类在盛开,在糜烂。最后,它们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不再理她,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耳朵里仍是啃桃子的咔嚓声,咔嚓咔嚓,像一只深夜的钟摆在动。忽然,钟摆停了。时间静静地浮动在他们之上。他没有睁开眼睛,却感觉到那女人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摸索着放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死死抓着他,但她身体僵硬,青涩异常,他不得不一再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乖乖,宝儿,宝,放松,放松点,我喜欢你的,你看我有多喜欢你。”这是他非常拿手的,把语言如微温的糖浆徐徐灌入女人的耳朵里,然后,那些女人一一投降,柔顺而笨拙地趴下。这些可怜的听觉动物,只要喂给她们足够的情话,她们便可以在暗处长得葳蕤妖娆。
因为父母丧生于一起当年轰动一时的铜矿事故,他从小便跟着外婆相依为命,外婆年龄大了之后就住到了舅舅家里,他便也跟着寄人篱下。因为知道那不是自己家,所以他从小便学会了看人眼色,学会了怎样取悦别人。舅舅家的一块点心放在桌子上,他就是流着口水盯着那点心看三天也不敢走过去碰一下。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在自己家里,他只是一个客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讨好主人。没想到,这从小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有一天在女人这个世界里派上了用场,竟如一种战无不胜的锋利兵器。
是的,他没有钱,甚至到后来,他也不再认为自己有才华。可是,还是不断会有女人喜欢他,愿意和他**。当他去努力回忆她们的时候,记忆里没有画面,也没有声音,只有重重叠叠的气味,那近似草叶腐败的气味,最后的浆果挂在枝头的气味,肉体老去衰败的气味,近似于死亡在弦的气味。但他最迷恋的,还是那些**的气味。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这些气味在记忆中散发着惨烈坚硬的浓香,如同挣扎着即将消融在黑暗中的霞光。
如出一辙的情欲**再次把他击溃,像塑雪人一样把他塑成了一堆丑陋不堪的肉,一堆坍塌在地的肉。他看着自己的那堆肉歪在**点起了一支烟,青烟袅袅,有如祭祀。他又看到另一堆白色的肉里长出一只胳膊,她再次拿起了那只啃了一半的桃子。他看到她的唇形和**之前咬在桃子上的那个痕迹又对接上了,好像刚才那场性事是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它只是一场很深的必然要存在的虚空,它只是镶嵌在他们身体暗处的文身。
他抽着烟,听着她又重复起清脆孤单的啮食声,咔嚓、咔嚓……
夜来风雨又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又是很久没有回过交城了,上次回去已经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了。外婆已经去世多年,至于舅舅家,他是能不去则不去,回交城他唯一要看的人是杨国红。想起她,他的泪忽然便滑了下来,落在枕头上。女人在他身边躺着,还在专心地啃那只桃子。无话。咔嚓咔嚓的啮食声横亘在屋子里像一种庞然大物。桃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了一只暗红色的桃核。
然而她没有扔掉那桃核。她没有动,还是那个姿势,半倚在枕头上,慢慢地吮吸着那只桃核。牙齿与桃核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听上去就像金属撞击的声音,让他的牙齿深处一阵酸凉。他终于忍不住了,说:“吃完就把核扔了吧。”她不肯,继续吮吸。他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不知道那只桃核究竟被她吮吸了多久。终于,咣当一声,那只桃核掉在了地上,发出了白骨落在地上的清脆寂寞。
他忽然再次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他有些愧疚了,她也许不过二十出头,还算是个孩子。他握起了她的一只手,问她:“手还是这么凉,是不是有点冷?”
“有点。”
“来,小姑娘,让我抱抱。”
“……”
“你是做什么的?”
“在成衣厂里做裁缝。”
“哦,现在的女孩子会裁缝的很少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外婆用缝纫机做的。她为了赶一件衣服,会通宵坐在缝纫机前,后来眼睛都用坏了,只是不停地流泪。”
**之后的拥抱就像是他和这怀中的女人正拖着他们的肉身往前走,肉身执拗迟钝,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小跑,唯恐被他们扔下。他这肉身每次想**的时候,就是一种内里生病的状态,就是那种渴望一直在自行分泌,渴望一只女人的**,而完全不管其他的存在,遂为病。
而这刚刚与他**过的女人,他会一时恍惚这样的女人与他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是血肉相连的,是血肉模糊的,如同一条刚刚被卡车碾过的胳膊,然而又是无比遥远的,远得连摸都摸不到,他们根本看不到对方的面孔。
这些年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这个时代的她们像藻类一样藏在网络里、各种社交工具里,一网下去总能捞上来几个。她们或喜欢他的一头艺术家的长发,或喜欢他哄女人的甜言软语,还或许喜欢他那些永远卖不出去的画,喜欢他千锤百炼的**功夫。总之,她们会喜欢他,会和他**,却不会和他结婚。时间久了,他便也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要给女人做情人的。他根本不应该有婚姻。
记得有个女人喜欢每次都把他叫到她家里**,每次做完又让他赶紧匆匆离去。他每次到她家里都不放心地问:“你老公不会忽然回来吧?”直到有一次在她家里做完的时候,他忽然看到阳台的衣架上挂着警服。他惊愕地问:“你老公是警察?”女人忽然诡异地一笑,说:“是刑警,他身上还配着枪。”他几乎是瞬间从**弹起来的,慌忙披挂好衣服便夺路而逃。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每次都不愿去宾馆,一定要在她家里**,为什么每次**的时候,她都能达到一种濒死的**,全都是因为旁边就有一个冒烟的枪口正阴森地对着他们。
还有个女人一见面就要求**,甚至连话都不肯多讲,他明显感觉到她其实并不是多么喜欢这件事情,可她就是近于强迫性地要求**。后来,他有些怕了她,拒绝再和她见面,她还是一遍一遍打电话要求见面。最后一次,被他拒绝之后,她在电话里忽然号啕大哭,她说自己马上就要三十五岁了,患有子宫增生,医生说她过了三十五岁就再也生不了孩子了。她说,她要的其实根本不是男人,更不是**,她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即使这辈子遇不到爱情,不可能和一个男人成家了,她仍然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组成一个家庭,那她后半生也就不会觉得孤独寂寞了。她说,她早已经没别的要求了,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开始主动四处找男人,只为了上床,为了怀孕,即使明知道对方是在骗她也无所谓,甚至主动付开房钱。但她一直没有怀孕,而眼看着年龄越来越大,她已经三十五岁了。
女人在电话里哭了很久,以至于他挂了她的电话很久了,耳边还能久久听到她的哭声。那些哭声像无数血红色的神经末梢在空气中游动着,虫豸一样要从他的鼻孔、他的嘴唇、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钻到他的血液里,要寄宿在他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