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孙频 2645 字 2个月前

她依然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像寺庙里的一尊破败的泥塑。她借着火光,冷冷地看着他,这层冷飕飕的东西像盾牌一样挡在他们中间,但是他还是立刻就感觉到了。

他慌忙站起来,情急之中一只手扶着炉子就站起来了,炉子已经被烧得滚烫,一碰就是个水泡,他也没有觉出疼来。他慌忙说:“李老师,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结婚,我早就觉得你应该结婚,可你一直就一个人过。你那么好的人,其他老师都没有你心好,都没有你善良,我听别人说你原来是学校里最漂亮的老师,穿的衣服都是最时兴的。我就想,你这么好的人怎么能不结婚?李老师,真的,你教得也好,还送我衣服,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一件衣服。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他反反复复地解释着,李林燕只是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抽烟,不理他。最后,蔡成钢也不说话了,他哭了。他站在炉子边,低着头,两只手使劲扭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李林燕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刚才看到他摁着火炉站起来的那个瞬间,她就已经不生气了。她只是太久没有一个可以任性的机会,于是趁着这个机会让自己任性了一回,在自己的学生面前任性了一回。结果,她这一任性把她的学生吓哭了。她这才觉得,自己虽然三十三岁了,其实本质上还是个孩子,只是平日里没有人给她机会做孩子,没有人允许她任性,没有人疼爱她,她也就忘掉了自己还是个孩子。刚才,她在自己的男学生面前做了一回孩子。回头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心里觉得可笑,可是泪却出来了,就好像被这男生给惹哭了。她就索性哭了起来,索性让自己变得更小一点,更彻底地做回小孩子。

虽然两个人哭的缘由不同,但各自哭了一回之后却突然有了些亲近感,就像是刚才两个人一起从什么荒山野林里走出来了,忽然就有了些患难与共的感觉。后来,李林燕开口了,给他讲起了自己的十几年前,那时候她还在上大学,她热爱诗歌,然后认识了一位旅美作家。太长时间没有去碰这些往事,已经有些生锈了,她刚开始讲的时候觉得有些生涩,但讲到后来慢慢就流畅了。讲着讲着,她已经忘记了她是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暖烘烘的火光催眠着她,她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教堂,在神父的面前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把所有让她自己觉得恶心的不堪的细节都说了出来,双手捧过去给他看。与其说她在求得神父的宽恕和慈悲,不如说她在求得自己的宽恕和慈悲。原来这么多年里,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宽恕和原谅过自己。

她是一个被自己亲手抓起来的囚徒,又被自己亲手钉在了十字架上。

她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假想中的神父。一个影子真的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在触到他的肩膀的一瞬间,她忽然惊醒了:抱住她的是蔡成钢。她一阵恐惧,她怎么能寂寞到这种地步,她怎么能寂寞到对一个学生说这么多真话?她想挣扎出来,可是,他死死地抱着她,她听到了他无法压抑的抽泣。她想,他还真的是个孩子啊,甚至他的肩膀上还带着奶气。可是就是这点奶气让她越发心酸,她都到什么地步了,让一个还带着奶气的孩子来收留她,来拥抱她?她想把他推开,可是不能,他力大无穷地抱着她,这究竟是一个男人的怀抱,她挣脱不出来。他抱着她只是不停地抽泣,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变成了号啕大哭。

这是第三个男人在她面前哭,在看到他哭的一瞬间,她条件反射想到的是要发生什么了。她又是恐惧又是羞耻,前两次男人的哭都闻着气味追过来了,追加在这第三个男人的眼泪上。它们摞在一起,裱在一起,像道奇怪的符咒一样贴在了她身上。她死命挣扎着,急于逃走。但是他紧紧把她箍在怀中,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他不给她留一丝逃走的缝隙,仿佛她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处伤口,别人不小心碰了他的伤口,他疼得撕心裂肺。

他全身几乎都要哭到抽搐了,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感到有一种奇怪的血肉相连的东西正在他们之间迅速地生长起来。继而她又觉得荒唐,她怎么能这么饥不择食,怎么能寂寞到这种地步?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她怎么能见一个男人就想索要疼爱、索要理解、索要不孤单,她怎么能可怕到这种地步?她整整比他大出了十五岁,如果放在古代,她都可以做他母亲了。多么无耻。她心里挣扎着,只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可是身体和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却更深地陷在他的怀抱里,迟迟不肯抽身出来。

这是一种多么新鲜的疼痛,像一只新张开的蚌壳。她喜欢感觉他的疼痛。

他越疼,她就越觉得舒服,她像只嗜血的虫子一样,身上的每一个干旱的毛孔都张开嘴,像吸收血液一样吸收着他身体里渗出来的疼。他的疼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养料,滋润着她,柔软着她。她知道,如果一个人不是真的疼,他就不可能把这疼辐射向对方,不可能让对方感觉到。也只有一个孩子才会这样无偿地新鲜地为别人疼痛吧。换一个人,她就是给他钱,他肯为她疼一分一寸一丝一毫吗?可是现在,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为她疼得撕心裂肺。于是,在这个除夕之夜,她纵容自己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小下去了,在那个瞬间,她抽去了他们之间的年龄、身份、性别,她把所有这些外在的东西全部抽掉,剩下的,唯一剩下的,那就是一个拥抱。

可是,这个拥抱又是多么令人绝望啊。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的拥抱,一个男孩子对一个比他大十五岁的女人的拥抱,它本身就带着先天的绝望和转瞬即逝,带着与生俱来的羞耻和无处藏身。

他死死地不肯松手,她便贪恋着他的怀抱,反正也就今晚了,这个夜晚再怎么长都会过去,又不是永生永世过不去了。她知道他这样固执地不肯松开她,也许只是一种回光返照,他心里也觉出了他们之间这种拥抱的可耻和绝望,只是因为还不到明天,所以他还来不及细细审视,还来不及心惊肉跳。而她以后又如何面对他,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男学生?是不是过了今夜,他们以后只能彻彻底底地装陌生人,只能老死不相往来?如果是那样,那今夜对于他们来说本身就是诀别了。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只是,她心里有一种很异样的痛,就像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她面前向水底一点点沉去,她却无法把他捞出来,直至他在她面前彻底消失。

眼前这个人,这个小男生,如果对她没有一点懂得,他为什么会这样疼痛呢?他横竖也在这个世上做了一回她的知音吧。她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些临别的话,她说:“你肯定能考上大学的,你的成绩没有问题的,你的语文也好起来了,不会拖你的后腿了。等考上了大学要好好学习,毕业了找个好工作,然后攒钱成家娶媳妇,再把你父母接到城里去,他们一辈子也没享过一天福。这两年多里我一直记得你父亲当时的样子,一直记得他手里拿的那箱沙棘罐头。你要好好对他们啊。”蔡成钢的哭声却更大更凶猛了,他更用力地抱着她,几乎要把她嵌进肉里。她简直都能感觉到疼了,她明白,虽然是些离别的话,却分明起到了欲擒故纵的效果,竟让他更加不舍了。她下意识地问自己,她是故意的吗?如果是故意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这个时候,她惊恐地发现,她的嘴已经不长在她身上了,她已经无法控制这个独立的器官了。她居然说:“我知道你家里困难,知道你父母根本供不起你上大学。你别害怕,我都想过了,我反正就一个人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等你考上大学了,我把我每个月工资的一半给你寄过去给你做生活费,这样你就能安心把大学上完了。我一个人也用不了什么钱的,你看我,夏天就两件衬衫换,冬天一件军大衣,你别怕学费的事。”

她的效果达到了,蔡成钢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有些害怕了,就像是看着自己把一只烟火的芯子点着了,却不知道下一步它会燃烧成什么样子。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把事情向更复杂的方向推了一步,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他竟然对她说了一句让她觉得惊心动魄的话:“老师,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对你。”

他这句话着实把她给吓住了。她说些伤感的话一方面是因为她感谢他对她流露出的疼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慰她自己心里的难受和孤单,多少有些火上浇油的意思。可是,他怎么能突然说出这样一句可怕的话来,怎么一步就上升到了结婚的地步?真是童言无忌啊。她很快就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继而笑了,这绝对是一个孩子才能说出的话。她前面的两个男人,就是再怎么热泪盈眶地说她给了他们多少美妙的感觉、多少汹涌的灵感,都从未干脆地不假思索地对她说过一句“你嫁给我吧”。

而这句话是她一直想要的。

如今,她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诺言不可信,一句话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泡沫。可是,当一句诺言从一个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还是觉得温暖?她明明知道它是假的,是骗人的,可是她还是愿意从它那里烤烤火取取暖。

这个除夕之夜,蔡成钢是在李林燕的宿舍里过的,没有回自己冰窖似的宿舍里。最后,李林燕说:“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睡吧。全学校里也就剩咱俩了,不用管那么多,这炕这么大,你睡那头,我睡这头,肯定能睡得下,你不就是个小孩子嘛。”末了,她特意补充了这一句,似乎是刻意要把他验明正身似的,她要告诉他,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睡在一起是不犯法的,也不会发生什么的。

即使这样,他们仍然谁都不敢脱衣服,都和衣躺下了。夜已经很深了,炉子里的火焰渐渐安静了,窑洞里的温度开始降低,整间屋子里的空气也开始收缩,像心脏一样,渐渐把他们俩挤到了一起。最后,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抱在了怀里。他的怀抱也带着些生涩的奶气,闻着这奶气,她简直有些于心不忍,不忍再躺在他怀里。可是,他牢牢地抱着她,真的像个男人一样抱着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一寸一寸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身高、他的肩膀。然后,她渐渐地把他抽象化了,她试着把他从那个学生的蜕里取出来,试着去感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性别的气味。男人的体味终于压住了孩子的奶气,她开始大胆了一点,心安理得了一点。她瑟瑟地偎依着他的肩膀,一动不敢动,仿佛他的肩膀终究不过是个玻璃器皿,一碰就会碎。

她必须承认,在这个除夕之夜,她是多么需要一个怀抱啊。她几乎泪下。

他就这样坚如磐石地抱了她一晚上,没有脱衣服,也没有一丝松动,他整整一晚上就像石头一样保持着一种姿势。她问他那只被她压着的胳膊会不会麻木,他说没有,一点都没有。可是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那只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掩饰着,不敢动那只胳膊,似乎那里长的是一只假肢。他坚持了整整一个晚上。她心里忽然一阵又酸又堵的感觉,连忙走到窗户前开窗,把这宿夜的气息散发出去。窗外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新鲜凛冽,空气里散发着鞭炮的余香。地上有一角被风撕下来的春联正瑟瑟地抖动着一点鲜红,整个方山中学就像一座孤岛,她和他是这岛上唯一的幸存者,而且,他们这对师生,隐秘地践踏伦理地在一起睡了一晚。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壮烈而凄凉,还有一缕很深很细的温暖。

大年初一这天,两个人就守在李林燕的宿舍里,守着那只火炉。没有人给他们拜年,他们也无处可去,不过是两个异乡人,没有谁会分给他们一点多余的温暖。两个人中午继续包饺子煮饺子,像是要把一年里欠下的饺子全在这一天里吃回来不可。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蔡成钢说他出去买串鞭炮,说是前一晚就没放鞭炮,今天应该放点,讨个吉祥。她就由他去,但是在他临出门的时候,她塞给他二十块钱。他脸红了一下,像躲块烙铁似的避开了这二十块钱,飞快地冲出窑洞,冲出校门,向县城方向跑去。

天已经黑透了,蔡成钢才从外面回来。他身上带着霜气,不停地呵着两只紫红色的手,把买回来的东西堆在了桌子上。这种类似于农民赶集归来的喜悦也感染了李林燕。她甚而感觉到了自己小时候过年才有的喜悦,她打开桌子上的布包,里面有一串一百响的鞭炮、一只卤猪蹄、两只猪耳朵、一瓶高粱白,还有两支红蜡烛、一条红色的头绳。目光触着那红蜡烛时,她一怔,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假装没看见。

这时候,她感觉到蔡成钢已经走到她身后了。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浑身一紧,更不敢动了,她忽然有一种异样的紧张。他也不动了,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窗户上的帘子已经拉上了,整个窑洞都和外面与世隔绝开了,炉子里的火噼啪地跳着,铁锅里的水哗哗响着。整个窑洞像被裹在了一只蛋壳里,裹在了俨稠的蛋黄里,她感觉每动一下都很费力,像是全身上下都被周围的空气粘住了,动弹不得。

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是黏稠的、湿漉漉的。他忽然把“李老师”三个字去掉了,从这天早晨开始他就忽然把这三个字去掉了,但是他不给她补充任何称呼,于是他不加任何称呼,光秃秃地和她说话。他的声音很紧张,就像一个在课堂上背诵课文的学生。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算洞房花烛了,我愿意娶你,如果你愿意嫁给我,就等我四年,我大学一毕业,一到二十二岁就和你领结婚证。我一毕业就和你领结婚证,你只要等到我大学毕业就行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喜欢你,从高一开始我就喜欢你,因为我开始盼望着上语文课,可是语文课以前是我最讨厌的课,所以我语文才一直不好。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很心疼你。我知道你写诗,我就找你以前写的诗来看,你的好多诗我都能背下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背几首……我不喜欢看你抽烟,因为我觉得那一定是因为你心里不好受,我一看见就觉得心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