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孙频 2350 字 2个月前

此后,在方山中学,老师们只要看到李林燕远远地走过来了,便无声地抿着嘴笑着,对接头暗号似的说一句:“‘摇篮’过来了。”“李林燕”这个名字简直要被人们渐渐遗忘了,人们强迫性地把她装进一只坛子里,不让她出来,还要贴上封条,上面盖个戳——“作家的摇篮”。于是,她被迫变成了另一种物质。

她惊恐地发现,年龄越大,她就越不可能离开方山中学了,因为她老了,还因为她已经有了可怕的依赖性。她仍然寄居在原来的人形里,仍然终日在这方山中学晃**着。校长总不能因为她是“作家的摇篮”就把她开除吧,毕竟,就算和两个男人睡过觉也终究不算犯罪。虽然没有人开除她,但她知道,在这方山中学里,她其实已经被彻底流放了,她走在方山中学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其实都是走在渺无人烟的大漠里。为了活下去,她只能进化自己,让自己被迫长出了两座驼峰,驮着水和脂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送走一个白天再送走一个晚上,然后又是白天。她一步都不敢停,只怕一停下就彻底走不动了,可是心里却再明白不过,自己不过是走在一只圆形的玻璃球上,兜兜转转绕一圈不过是又回到起点,她永远都出不去了,她其实已经被焊死在这只玻璃球上了。

是啊,她就是再憎恶这些人——这些叫她“摇篮”的人,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在方山中学一窝就是十年,十年可以让多少东西灰飞烟灭,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女人能逃到哪里?现在所有的国企都在改革,多少工人下岗失业,连口饭都没得吃,她好歹是个老师,不用下岗失业,偷偷庆幸都还来不及。回父母家吗?山沟里的父母已经把她视为耻辱,都怕她回家被邻居笑话。只有在这个角落里还有一份微薄的工资养着她,她起码饿不死,有一间破窑洞可以住,她起码淋不到雨。她知道自己一离开这里就会像一只离了水的螃蟹,爬不了几步就会被晒死在阳光下。

就这样活吧,她告诉自己。别人叫她“摇篮”的时候,她就假装听不见,她要装厚颜无耻,百毒不侵。装无耻都不够,她还要装彪悍,她几乎已经是手不离烟了,比学校里的任何一个男老师抽烟都厉害,成了传说中可怕的“丁丁烟”。她与一切女性化的东西绝缘,弃之不及,她脸上不再涂抹任何东西,**裸地被黄土高坡上的阳光晒着,脸颊两侧各长出了一块喜气洋洋的红斑。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们正时兴什么衣服已经与她无关了,她穿一切让人混淆性别的衣服,衬衫、球鞋、军大衣,只有那条油腻腻的辫子她始终没舍得剪,终日像条蛇一样爬在她背上。她不舍得剪大约是因为心里终究恐惧,如果剪了,她就连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了,仿佛被毁尸灭迹了,那个作为女人的她就彻底烟消云散了,连一点证据都没有了。当然,她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一个男人,那就是说,她将变成一个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种性别的人,她将变成一种全新的生物。

她可能终究担心变成这种生物后会被彻底逐出人境,于是便为自己保留了这条油腻腻的辫子。

无耻和彪悍成了她身上的两座驼峰,她驮着它们才能保证自己活下去,只要她驮着,别人就休想把她困死在方山中学。她就是要活,谁敢拦她?走路的时候,她昂着头,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也避免了和人打招呼。因为经常连胸罩也不戴,自然也不可能再拎着两只**走路了,塌了,她的全身上下除了目光,别的地方几乎都塌了。不过,她愿意,她就是狠着劲让自己往松松垮垮里塌。

不如此,就不足以报复她自己。

那年到正月二十八了,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她已经连着几年不回家过年了。父母跟着哥哥一家子过,她插不进去,嫂子把她当灾星。她父母也不想让她回去丢人败兴。她准备自己一个人在宿舍过年。这天她去菜市场买菜买肉,准备包点饺子吃。忽然,她在猪肉摊上看到了一只褪得干干净净的猪头,眼珠子还没烫掉,灰蒙蒙地瞪着,耳朵、嘴都完好无损。不知为什么,她就站在那肉摊前看着那猪头看了很长时间,她呆呆地和那猪头对视的时候,肉摊老板问了她一句:“想买?快过年了,买回去一个整猪头正好供在牌位下。”他说的“供在牌位下”就是说先拿猪头祭祀祖先了,人们再吃。祭品?她脑子里跳过这个词。然后,她盯着那只猪头忽然无声地笑了,她明白她为什么一直盯着它看了,因为她和它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不过是个祭品。它祭祖先,她祭文学。她在这儿又遇到同类了。

硕大的猪头她自然没买,她没什么可祭祀的。至于那一堆往事,她连埋都来不及埋,更不用说去祭祀了。她割了二斤羊肉,买了几根胡萝卜、一块姜、一把葱,准备除夕夜里包顿羊肉饺子吃。但是真的到过年的时候,她却不是一个人过的,终究还是有个人陪她过了,是她的一个学生,叫蔡成钢。因为这个学生也不回家过年,就孤零零地住在学生宿舍里,全方山中学就他们两个人。她便把他叫到她宿舍,和她一起过年。

他们两个人一起包饺子,她问他怎么不回家过年。他说,回家太麻烦了,来回得花车票钱,下了汽车还得爬一天的山路。他要是不回去,还能给弟弟妹妹省出点吃的来,所以估计他们也不盼着他回去。再说,现在都高三了,还剩半年就高考了,过个年也就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没多大意思,还不如在学校里一个人能多看看书。

李林燕至今都记得这个学生高一刚来到方山中学的情景。他是从吕梁山最深处的大山里出来读高中的,在他们那儿,人们一年到头都下不了几次山,因为光是下山就得一天工夫。深山里星星点点的几户人家,就是去串个门也得下个沟爬个山,得半天时间才能走到。所以,邻里之间有什么事的时候就站在崖口喊山,效率倒比上门高得多。他母亲是个瞎子,家中有一堆弟妹,他是老大,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因为没有衣服穿,终日就被放在炕上,身上盖着条破被子。衣服只能先紧大一点的孩子穿,他妹妹十几岁的女孩子了,一年到头只有一条花**,洗了就没得换。洗了衣服也只能躲在炕上,出不了门。其他孩子都是上几年小学就不上了,女孩子们更是认两个字就不错了,唯独他学习好,一下就考上了方山中学。方山中学在方圆百里还是最好的高中,他父亲实在不忍心,便带着他来了方山中学,让他读高中、考大学。

李林燕至今都记得那天,开学报到的时候,忽然进来一对奇怪的父子,父子二人都是灰头土脸,好像刚刚赶了几天几夜的山路一样。儿子背着一卷薄薄的行李,父亲驮着一只沉重的纸箱子,箱子太重,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因为要努力抬起脸看人,翻出的都是白眼,脸上却谦卑地笑着,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他打听到办公室的位置,进去就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箱最不值钱的沙棘罐头。吕梁山上盛产一种叫沙棘的植物,果实是橙色的,小而酸,枝条上满是荆棘,很难采摘。那父亲每从箱子里取出一瓶罐头,就走到一个老师跟前,先是深深鞠一躬,差点跪下了,再双手哆哆嗦嗦把罐头捧过头顶,递上去,嘴里说:“没有什么稀罕物给老师们,就背下来一箱沙棘罐头,让老师们解解渴。我家的六个娃娃都没有尝过一口的,他们连什么味都不知道。老师们好好教他,不听话就打他,往死里打。”

他给每一位老师都分了一瓶沙棘罐头,给每一个老师深深鞠躬。那个男孩子一直站在那里不动,看着窗外。他的嘴唇干裂,看起来也是很久没喝过一口水了,但他对那箱沙棘罐头看都没看一眼。没有一个老师说话,都默默地收下了那瓶沙棘罐头。

李林燕从蔡成钢高一的时候就开始带他的语文,现在他已经高三了。这个学生在数理化方面天分很高,语文基础却很薄弱,刚开始写出来的作文简直连字句都不通。好在他勤奋好学,经常追到办公室去问她问题。她给这个学生批改作文的时候也格外认真,认真到不放过每一个标点符号。到高二的时候,蔡成钢的语文开始有了起色。除了给他补课,她还送过他几件便宜衣服,她给自己买衣服时顺手给他买的,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太不像话。后来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发现他身上都穿着她送的衣服。她这么做多少有点身不由己,因为每次她一看到这个学生,就会想起当年的那瓶沙棘罐头。自然,那瓶罐头她一直没有吃,就一直放在柜子的角落里等着它慢慢变质。

这个学生连过年都不回家倒也不怎么奇怪,她就把他叫过来和她一起过年。两个人过年总比她一个人过年要好。一个人平时怎么也能过得去,唯独过年这天,真是像照妖镜一样要把所有孤单的人都照回孤魂野鬼才肯作罢。

除夕晚上,蔡成钢来到了李林燕的宿舍,有些紧张,他站在地上闷声不响地擀饺子皮,倒是很娴熟,一看就是在家里做出来的。李林燕盘腿坐在炕上包饺子,把包好的饺子一个一个码在高粱匾上,炉子上架着铁锅,铁锅里的水已经煮开了,水花大朵大朵地翻滚着,水蒸气浸润在两个人中间,减少了他们之间那种生涩陌生的摩擦。他是学生,她都教了他两年半了,但是今天晚上,他们之间的那种落差忽然奇异地消失了,就像她从高山顶上下来,一步落到了他面前,他习惯了仰着头看她,现在忽然面对面了,竟有些猝不及防,甚至不敢抬头仔细看她。

她虽然落到平地上了,但自己也觉得似乎还被惯性架着,滑翔在高处,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轻而易举落在她眼里。她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因为生满了冻疮,冻疮和冻疮叠加在一起使他的手指看起来异常粗大,像长了一身牡蛎壳的海洋生物。她问:“宿舍里没炉子?”他说:“假期里没人住校,学校就不给生炉子了。”她说:“没有炉子你怎么住?”他低着头吭哧吭哧地擀饺子皮,说:“就那样住。看书的时候我把电灯泡抱在手里手就暖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脱衣服就钻进被子里,刚睡进去的时候特别冷,睡着了就觉不出冷了。”李林燕想起有一年冬天,有一个晚上火炉到半夜时自己熄灭了,她也不知道,等到早晨从被子里爬起来才发现,前一晚洗脚剩下的半盆水已经结成冰了。她又朝他的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饺子熟了,两个人蘸着醋各吃了一大盘饺子。两个人都是甩开腮帮子吃,不觉竟把这晚包的饺子全吃光了。吃完饺子李林燕要出去提水,水龙头在外面,是公用的,住在窑洞里的老师们都备着一口大缸,里面蓄着水。她刚提起水桶,就被蔡成钢抢过去了,虽是个高三的男生,却已经是一米八的个子,往她面前一站,比她足足高出一头。他把水缸接满水了,又抢着出去把炭盆拿回来往炉子里添炭。

李林燕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尴尬,觉得这些事情万万不该是一个学生为一个老师做的,刚才吃饺子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忽然发现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男人身上才有的汗腥味。这种味道也让她忽然一惊,像忽然看见别人身上藏着刀锋一样心惊肉跳。太长时间没有男人在她面前这样晃来晃去,猛然闻到一点男人的味道顿时比和尚闻到荤腥还害怕。虽然他只是她的一个学生,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但是,就是这样,她也不能把他当成一个女人来看,他终究是个男人。

为了消除自己的紧张,她盘腿坐在炕上抽起了烟。蔡成钢手里已经闲下来了,他东找西找见实在没事可做了便站在那里搓着两只紫红色的手。她眯着眼睛,借着烟雾想,现在,他是不是该回去了,回他那冰天雪地的宿舍去。突然地,她心里有些微微的难受,怕他回去挨冻。但蔡成钢没走,自己坐到了火炉旁边,他好像忽然放松了很多,开始拨弄那只炉子。他又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红色的火苗忽地蹿起来,把半间屋子都照成了血红色。

就在这时,坐在火炉旁的蔡成钢忽然问了她一句:“李老师,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窗外响起了几声鞭炮声。李林燕一惊。

他这句话像斧头一样向她劈了过来,顿时,回忆的火星噼啪作响,她扑过去想把这堆火扑灭,可是,没有用,这火星一旦燃烧起来了,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最远的回忆和最近的回忆都从一间关着的黑屋子里蹿了出来,向她扑过来,十多年前她那些可笑的瞬间里的幸福,还有她那更可笑的道德,在这个除夕之夜全都借尸还魂了。

眼前这个男生,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敢把它们都放出来?

他是不是也知道她叫“作家的摇篮”,所以他来做他们的帮凶,做全方山中学老师们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