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到了,整个吕梁山染成了剔透的金色。金色的玉米穗一串一串挂在枣树上、墙头上,窑洞前后金色的葵花垂着大脑袋在秋风中站着。柿子像着了火一样把整棵树都点着了。秋风过处红枣落了一地,叮叮咚咚地砸着人们的头,小孩子雀跃着跑过去抢着捡地上的红枣。没有红的青枣就被放在火里烧,不一会儿空气里就溢满了甜腻的枣香。这和吕梁山里的每一个秋天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秋天又有哪个小孩子出生了、哪个老人死了。
就是这个秋天,铁人白氏忽然时常感到胸闷气短,干活儿干着就会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黄土融化成了一截一截,踩上去一脚都是软的。她只能坐在地边的石头上先歇息一番再继续。腰腹间经年积攒下来的脂肪像秤砣一样把她压在石头上,又松又老的**在胸脯上流着,流到了臃肿的小腹上,合为一体,隔着衣服看上去只看到那里像小山一样隆着一堆肉,她的目光跨过这堆肉只能看到自己下面的脚尖。她心想,一辈子吃土豆、莜面,也凭空长出这么多肉来,简直是无本生利。歇息半天,刚站起来就又是一阵眩晕,她扶着石头悲伤地想,怕是得给自己准备一口棺材了,说不定哪天摔倒就再爬不起来了。村里每年冬天都有这样的老人,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摔倒了就再也没爬起来过。还有一个老太太摔得太用力了些,连眼珠子都摔出去了一只,四处找也没找到。下葬的时候只好在她眼窝里安了一只小孩子玩的彩色玻璃球,老太太带着一只五光十色的玻璃眼珠入了土。
白氏唯恐自己死了没处搁,便快马加鞭地找了个邻村的木匠来给她割棺材。眼看着天就要冷了,一下雪就没法做木工活儿了。老木匠带着一个打下手的小木匠来了,住在旁边一口废弃的窑洞里。白天父子俩来白氏院子里做棺材,晚上回破窑洞里一窝,连灯都不用点,光一点月光就够用了。白氏从地里回来就抱着阿德坐在一边专心看他们做棺材,棺材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四块板往起一合,一个留给她躺的地方已经长出骨骼了,再过几天它就会连血肉都长出来,就差她往里一躺了。随着棺材一天天变真实了,她心里的那点恐惧也一天天变具体了,似乎是一个人已经能数到自己的阳寿了,知道自己哪天钻进那口棺材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觉得背上瘆得慌,阴惨惨的。
按照村里的规矩,她还得给自己留一张遗像。等人死了再留就来不及了,村里的老人一辈子不见得照过一张相,但都要趁还活着还能走路的时候赶紧给自己留一张遗像。有个走街串巷的摄影师隔阵子就光顾一次水暖村,看近来可有快要死的老人照相。老人一见摄影师来,就穿着自己平生最好的衣服,拄着拐杖前去村口照遗像。摄影师在村口挂好布景,布景上是粗糙的青山绿水,绿得喜气洋洋,人一走过去就溅得人身上四处都是。摄影师知道黄土高原上的老人一辈子抬头低头见的都是黄土,就是死了也还是和黄土打交道,便在遗像里替他们恶补一番青山绿水。他不厌其烦地摆弄着老人僵硬的脸:“好,稍微笑一下。”“好,把头稍微侧一侧。”“好,看前面。”“好嘞,大爷大婶,包你满意,快拿回家挂在墙上吧。”
是啊,挂在墙上随死随用,倒是方便。老人把遗像拿回家挂在墙上,终日与死后的自己对视着,死后的自己穿红戴绿,背景是一片耀眼的青山绿水,不知底细的还以为老人正在遥远的南国旅游呢。
棺材越是接近竣工,白氏便越是有了身临其境的悲伤,这种悲伤越来越逼真了,仿佛她马上就要穿戴好躺进这匣子里了,可是,她不能把阿德带走啊。她忽然就落下泪来,她说:“阿德啊,我要是哪天死了你可怎么活啊。”阿德伸着舌头说:“奶奶,你也要洗(死)了吗?”白氏悲伤地点点头:“人都要死的,但是有人死得早,有人死得晚。别人都说死了谁苦了谁,我倒觉得苦了的是活着的人,人死了就什么都不会觉得了,连活人哭不哭都不知道了。只是可怜阿德你啊,早早没了妈,你那老子又一年到头不回家来。”阿德眼睛亮了一下:“奶奶,你洗(死)了系(是)不系(是)就能见到妈妈了?”又是他那母亲,她吼道:“不许老提你那死去的妈。”
阿德不敢说话了,两只嘴角又开始往下撇,眼睛里浮出了一层水光。白氏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抚摸着,以一种从没有过的悲伤看着他说:“阿德啊,要是有一天奶奶死了,你也会这样想奶奶吗?”阿德不说话,那层水光破了,泪水又纷纷扬扬挂了一脸。她抱住他说:“你这孩子真没出息,这么爱哭,以后可怎么活啊,有人欺负你可怎么办啊。我哪天入了土,还有谁会管你?”
要给棺材上漆了,白氏选了一款轰轰烈烈的大红色,似乎不选这等酷烈的红便不足以对得起这蝼蚁般的猥琐一世,从生到死总应该嚣张一次吧。就算这不过是个盛死人的匣子,也应该搞得像嫁妆一样艳丽。然后小木匠在棺材上面描金画漆,应白氏的要求,他在上面画了蟠桃盛会、三打白骨精、猪八戒背媳妇,画了各色花卉、各种时令水果。生前没吃过没见过的她都让他往上画,一时,棺材盒子被她装饰得像个龙宫宝殿似的,金碧辉煌。
白氏连日沉浸在棺材的巨大气场中,遐想着死后的坦途,这一日忽然抬头猛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端庄安静的姑娘,她竟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过就是采采,正站在那里看小木匠上漆。可是她却觉得哪里不对,在她抬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觉得采采分明脱胎换骨成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另外一个人披着采采的皮囊站在那里,她看着她的目光,也不是采采的。有一种静态的美丽像雪花一样正落在她的眉梢和眼角,散发出一缕绝细的幽香。这姑娘又要摇身变成什么?她一直都有着她危险的变幻。
一连几日,采采都这样文静舒雅地站在一边看小木匠干活儿,给他端茶倒水,中午又把饭给他送过来。小木匠眉目清秀,但有些木头木脑,始终没有抬起头看采采一眼,眼睛只是寸步不离地盯着那棺材。不只是和小木匠,就连和旁人说话采采也忽然变得细声细气,好像周围都是正在睡觉的人,怕不小心就把别人吵醒了。她一旦温柔贤淑下来,也让人觉得妖气森森,觉得哪里不对。白氏终于发现了,采采无论在做什么、无论和谁说话,都把眼角空出来,拴在小木匠身上。那点眼风真是风摇影动,沙沙作响。白氏恍然明白,采采这是看上小木匠了。
采采这边磨刀霍霍,随时都能摆出以身相许的架势了,小木匠那边还是罗汉之躯,百毒不侵,或许人家早看出采采不对劲,许是个花痴?避之不及。白氏在一旁看得心痛。白氏真有心一把把她从小木匠身边拉开,不要让她再像一条小狗一样围着那男子摇尾乞怜了。可是她以后呢?现在她便可一眼看到她的以后了,无非是哪个男人给她一点真的假的疼惜,她便跟了他,只求对方对她有一星半点的好,她便不惜粉身碎骨。想到这里,白氏眼圈发潮,恨不得赶紧把这小木匠打发走。
又过了几日,棺材终于完工了。白氏二话不说,付了工钱,赶紧打发木匠走人。小木匠收拾东西往出走的时候,采采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却不说一句话。事实上,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和小木匠说过一个字。这一个字自然是再没有机会说出来了。小木匠挑着东西就往出走,并没有回头,采采眼睛发直,就要追出去。白氏迅速把院门关上,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垛在了那里,挡住了采采的去路。采采直着眼睛盯着白氏庞大的身体,仿佛不认识那是什么,她神情呆滞,似乎想把目光一寸一寸钉到这庞然大物里。
白氏一动不动。过了半天,采采忽然苏醒,她仿佛终于认清这眼前的城垛是什么了。她看着白氏忽然邪恶地一笑,鼻子又皱了起来,她皱了几皱,终于开口了:“棺材都做好了,你还不进去啊?”白氏见她皱起鼻子,情知她缓过来了,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天寒地冻地说:“不劳你操心,什么时候进去是我的事。倒是你自个儿小心别被人拐跑了,又被人当脚下的一坨泥来踩。”
采采脸色惨白,却故意把小胸脯高高挺起来,斜睨着白氏说:“我就愿意,你管得着吗?”说完,她开始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地高声唱歌,以显示她毫不悲伤。她声音打战,简直像只生物钟紊乱的公鸡。白氏看着她薄薄的背影,偷偷笑了。
第一场大雪下来了。冬至了,岁尾一天天逼近了。晾好的棺材已经被抬进了窑洞,窑洞里黑黢黢的,几件破旧的家具也早已辨认不出颜色,这艳丽的棺材往屋里一放,简直让整间屋子蓬荜生辉。棺材上还画满了大大小小的传说,坐在炕上看过去简直有看戏台的效果,猪八戒和白娘子都从棺材板上走了下来,在这幽暗的窑洞里为这祖孙俩轰然开放。
棺材虽说艳丽,但散发出的邪气还是让阿德有些害怕,他说:“奶奶,这系(是)什么?”白氏说:“人死了就要睡进去,就是死了睡觉的地方。阿德啊,要是奶奶有一天睡进去了,你可不要哭啊。”阿德说:“你要睡在里面,我也睡在里面。”白氏抱住阿德不再说话。黄昏已至,窗外的大雪还在下,整个水暖村都被大雪盖住了,陷入了一种很深很静的睡眠。炉子里的红色火苗噼啪作响,散发着柏木的清香。窑洞里的一切在火光下都长出了一层虚弱的庞大的影子,像森林一样长在一起,包裹着炕上的祖孙俩。
虽然给永泰去了两封信催他回家过年,但永泰只寄回来一点钱还有一封信,说只要采采还在,他就不回去丢人现眼。儿媳读了信之后连声冷笑,她高声说:“估计他在外面已经有人了吧,要不怎么连过年都不回来一趟?看来这婚不离是不行了,还是离吧。你,也该满意了吧?”说完,她对采采一抬下巴,好像在欣赏采采的功德。她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似乎今天才头一次发现这个人原来是长这个样子。她自然更无法相信这是她生下来的。采采则很投入地玩着自己的一根指头,眼睛盯着那指头一语不发,任凭母亲的目光把她剥来剥去,她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窑洞里摆着一只老式座钟,时钟嘀嗒着像斧头一样凌空向她们砍下来。白氏坐在那里觉得身上无端地被砍了几刀。她忽然开口:“想离就离了吧,大不了他再娶第三个老婆,你再嫁第三个男人,再多一个也不多。”儿媳霍地蹦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白氏堵回去了,白氏看了采采一眼,说,“至于这拖油瓶,估计你再带走还是嫌累赘,又要坏了你的好事。你不想带走就给我留下吧,我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就是多一口饭的问题,只要我不死,就饿不死她。”
儿媳和采采同时回过头,像不认识一样惊讶地看着白氏。白氏并不看她们,用指头抚了抚衣服上的灰尘,她腹部的赘肉连同衣服一起抖动着,那些灰尘则像小鱼一样游进了周围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