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到了。这时候已经到腊月二十三了,水暖村家家户户在灶台上摆上糖瓜祭拜灶王爷,好封住他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还有的人家在一旁摆上两颗鸡蛋,这鸡蛋是给黄鼠狼和狐狸的零食,因为它们是灶王爷的部下,不能不打点一下。二十三一过,年味就越来越重,人们忙着扫舍,忙着贴年画,忙着蒸馍馍,忙着杀猪炸肉丸子,忙着把粪坑敲开把丰收的鲇鱼捞出一头宰了吃。
人们年复一年地按一个程序往前折腾,人在世上一共也不过几十年,却纷纷感觉被这年关岁尾**了两百次不止,实在是因为无处上岸。人们已经不再去指望哪天早晨醒来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日子会摇身一变,变得晶莹发亮,变成另一样东西。他们知道,唯一的变化无非是从这个山头挪到对面那个山头上去。
蹦跶了几日蹦过了除夕,大年初一这一天人们口袋里装着瓜子花生倾巢而出,坐在别人家的炕上嗑着瓜子说三道四,仿佛把整个水暖村的历史都坐拥在自己屁股下面了。白氏接待着前来拜访的老妇人,一面晃着肥乳哈哈大笑一面却如惊弓之鸟般提防着她们,往日她们来了又走了,这窑里就必定要少几样东西,被她们顺便摸走了。
儿媳更忙,她要趁此佳节拜访村里村外的媒婆,她得赶紧行动给自己找好下家,手中有粮才能心中不慌。于是,采采便带着阿德漫山遍野地跑,她带着他去村里的地王殿看热闹。这时候已经黄昏了,地王殿里人烟稀少,只有香火缭绕,大殿已经很旧了,光线幽暗,在清冷的冬日里显得越发阴气森森。采采指着墙上的壁画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神秘地说:“你看,人们死了就到这儿了。他们在那里也要结婚也要种地,和活人也差不多。”阿德瞪大眼睛盯着壁画,忽然问:“我妈妈系(是)哪个,她在哪里?”采采站在幽暗的光线里,带着掌握人物生死大权的得意说:“那只有你自己去了那里才能知道了,我又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天色越来越暗了,地王殿里没有点灯,越发鬼影憧憧。采采和阿德面目模糊地站在那里,心里忽然都生出了些恐惧,似乎误闯进了什么非人间的地方。采采说:“阿德,我们回家吧。”阿德带着哭腔说:“不,我想看到妈妈。”采采忽然大声尖叫起来:“你这傻子,我都是骗你的,根本就没有地狱,人死了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烂了。你永远都见不到你妈了,可是你见不到她你也不可怜,因为有人把你这傻子当成宝一样。”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去了,“阿德,等春天我妈再嫁人了,我就又得跟她走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里。你还有奶奶。你奶奶,她其实是个好人。”
天黑了,有人开始放鞭炮,整个村子欢呼雀跃着,亮如白昼。在转瞬即逝的光亮中,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拉着手穿过去了。鞭炮的光芒把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在了夜幕中,放电影似的。
惊蛰了,百虫苏醒,土地解冻。又一年的农事要开始了。儿媳已经成功地找好了下家,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儿,除了知道像牛一样往死里干活儿,别的都不知道。儿媳和老光棍儿经过一番谈判,谈妥了条件,她虽是第三次出嫁了,那也是要待价而沽的。她的要求是得带着女儿嫁过去。老光棍儿打了打算盘,最后答应了,拖个十四岁的闺女过来也好,一过来就能干活儿,起码不用白养。
眼看着儿媳即将从她眼皮底下再次出嫁,白氏嘴上不说什么,脸色却是不大好看的。好在春耕开始,地里的活儿耗掉了她的大部分精力,她也就早出晚归忙着耕地,婆媳尽量躲着不见。这一天,快到中午了,白氏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但还是决定把剩下的一垄地耕完。她再一次弯下腰的时候,忽然就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部了,血液就像洪水决堤一样凶狠野蛮地冲了过来,她整个人被冲刷着,再也站立不稳。白氏肥硕的身体轰然倒塌在地头。
等人们发现了把她抬回去的时候,她稍微还有些意识,但是已经不能说话了,身体有半边不能动了,那只僵硬的手和那只僵硬的脚好像忽然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它们只是苍白呆滞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们心里想,这是脑中风了吧,估计也活不了两天了。人们又瞥见了摆在窑里的那口艳丽的棺材,想,老寡妇还真有先见之明,这棺材做好没几天就要派上用场了。
儿媳不在家,睡到老光棍儿家里去了。夜深了,昏暗的灯光下只有采采和阿德守在白氏跟前。她已经喝不下一口水了,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点。阿德哭累了,趴在炕沿上睡着了。这时躺在炕上的白氏忽然颤巍巍地抬起了那只尚且能动的手,她费力地睁着眼睛却扭不动脖子,只好拼命斜视着采采。她太用力了,以至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然后,她把自己那只手放在了采采的手上,采采没有挪开,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她用尽全力握着采采那只手,斜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有两行泪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白氏不吃不喝两天了,她两天没有一滴尿,两天之后忽然尿在了褥子上,尿出来的却是血。儿媳加快了出嫁的进度,她要赶着在白氏咽气之前出嫁,否则还得守孝。两个人像赛跑似的,不知道到底谁要跑到前面。
这个晚上,白氏用那只尚能动的手紧紧抓着阿德的一只手,阿德已经睡着了。采采缩在墙角里也睡着了。等到天亮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忽然感到这窑洞里分外清冷,就好像忽然少了一个人一样。她朝炕上看去,那一大一小两个人都还在。阿德还趴在炕沿上没有醒来,他那只手还在白氏手里。她无端地恐惧,颤巍巍地走到了他们跟前,白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睛半闭着,露出了一线纹丝不动的眼珠子。她后退了一步,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白氏的那只手上。那只手已经僵硬了。
白氏被水暖村的人装进了那口艳丽的红棺材里,她生前用过的那把破木梳、她陪嫁过来的那只锈迹斑斑的梳妆盒都被一起装进了棺材里。下葬这天,选了八条汉子抬着白氏的棺材向着对面的西山头走去。采采拉着阿德的手夹在人群里,跟着人群爬上对面的山头,他们亲眼看着红色的棺材慢慢被土埋了起来,直到最后,白氏变成了坟地里一座崭新的坟墓,站在一群肥肥瘦瘦的坟墓中间,宛如刚回到了自己家里。从坟地回来,为了纪念白氏喂养鲇鱼的功德,村人把粪池里的所有鲇鱼都捞了出来,宰了,用杀猪锅煮了满满一大锅雪白的鱼汤,在这东山头上全村人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铁锅美美吃了一顿鱼宴。吃完鱼宴,天已经黑下来了,于是人们再次向坟地出发,该给死去的人烧夜纸了。
就着月光,人们跪在白氏的坟前烧纸,一边烧一边把酒倒上去,就算白氏喝过这酒了。酒一洒上去,火苗忽地变成鬼魅的蓝色跳了起来,这蓝色的火焰燃烧在每个人的脸上、眼睛里,看上去,好像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能达到地面下那个最深的虚无之处。最后火苗渐小,渐渐熄灭了,那一圈被点着的眼睛也跟着熄灭了。夜纸烧完,就等于把死人送到彼岸了,活着的人可以安心回自己家里睡觉了。散去的人心中也不免凄惶,这次他们送白氏,下次还不知道是谁送他们。
刚才人们聚精会神地烧纸,没有注意到这个夜晚那两个小孩子都没有在坟地里。这个夜晚是采采早已谋划好的,在白氏临死前她就已经把这个夜晚谋划好了。那就是,等到村里人都去坟地里烧夜纸的时候,她偷偷潜进每一家的窑洞里翻箱倒柜,因为村里人没有锁门的习惯,都是邻居,锁门要被人笑话的。她在每一家的窑洞里都翻出了一点钱或者是一点她以为能卖钱的东西。她要凑点路费,她要带着阿德离开水暖村。她想好了,去了城里她可以打工,她什么都可以干,她可以赚钱,她可以一辈子去养活这个小傻子。
等到烧夜纸的人快要离开坟地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小包和一只手电筒来到坟地里找阿德,她知道他一定在坟地里。她左一声右一声地喊阿德,却没有人答应。人们都已经下山了,她更着急了,万一他们发现自己家里都被翻过了,肯定会想到她这里。她怕被人们听到了,便捏着嗓子唤阿德的名字,坟地里却静悄悄的。
忽然,采采像想到了什么,她浑身哆嗦了一下,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白氏的坟墓跑去。坟墓是白天刚刚垒起来的,扎在坟堆里看起来像个刚入校的新生,呆呆地立在那里竟有几分羞涩。她拿手电筒往坟墓后面一照,果然看到了阿德。他看上去像鸵鸟一样把头扎进了白氏的坟堆里,只把一个身子露在外面。看样子他是先在这坟墓上刨出了一个洞,然后把头钻了进去,结果新坟的土很松软,就势把他的脑袋埋进去了。她明白了,他是想从自己刨出的这个洞里钻进去,他以为钻进去就可以见到妈妈和白氏了。
她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号哭一边拼命用手刨开那些泥土,她要把阿德刨出来。她尖叫着:“阿德,阿德,你说话,你说话啊。”
可是,阿德只是静悄悄的,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被她刨出来的脸上满是泥土,鼻孔里和嘴唇间也是泥土。
她轰地跪倒在地,把整张脸都埋在泥土里久久抽泣着。雪一样的月光大片大片砸下来,盖住了人间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