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又下地去了。采采挑起竹帘站在门口,院子中间生着一棵枣树,早晨的阳光清脆透明,落在枣树的枝叶间像一串串铃铛作响。枣树下坐着阿德,他早早起来坐在那里捏泥巴。院门从外面锁了,不许他们出去。
她从台阶上缓缓迈下来,就像那腿不是她自己的,她是很不情愿地提着它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静极了,连阳光也是恬静的。坐在树下的阿德静悄悄的,他手里的几个泥人也像他一样闲适自在,似乎整个世界都被装在了一扇透明的橱窗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地被关在外面,她进不去,别人也不出来。她无端地焦躁着恐惧着,走到了阿德身边。她俯视着阿德圆圆的脑袋,阿德却不抬头看她,还在专心地捏泥人。她在他对面蹲下来,问:“你又在捏什么?”阿德不说话,像是根本就没有看见她,只一下一下地捏手里那丑陋的泥人。她知道他又在捏那个死去的女人,那女人都死了一年多了,居然还日日被一个傻子惦记着,光这点惦记就够她再活几次了。但让她真正愤怒的是,连一个傻子都有可惦记的人,她却没有。
孤独和嫉妒压在她身上,像一个陌生人的体重,她呼吸艰难,随手抓起地上的一个小泥人摆弄着,好像那小泥人会载着她浮上岸去。阿德忽然抬起头来大声对她说:“你放下我妈妈。”他的表情如此认真严肃,以至于让人怀疑她手里捧着的真是他妈妈身上的肢体。她没有放下,眯着眼睛研究着他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原来这系(是)你妈妈啊。”阿德脸涨得通红,像愤怒的公牛一样向她扑过来抢泥人,她拿着泥人往后躲,两个人摔倒在地上,泥人碎了。阿德坐在地上,两只嘴角开始向下弯去弯去,马上就要折了似的。他开始流泪。
采采看着他,先是摇了摇头咂了咂嘴,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你这傻子,你以后可怎么活啊,等那老东西死了你可怎么活啊。到时候你怕连口饭都吃不上啊,你说你总不能去讨饭吧。我也可怜,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本来是能考上大学的,以前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这么说我,可是他们不让我上学了,让我给他们省钱给他们省粮食,觉得我就是个累赘。我敢保证,不出两年,他们肯定要把我嫁掉,把我嫁了就不用吃他们的饭了。我嫁出去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傻子,谁愿意嫁给你啊,老东西再疼你也不能一辈子守着你,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啊。”阿德仍然泪流不止,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她抬头看看树梢上的阳光,有些着急了,她怕两个下地的女人快回来了,回来了看见她惹哭了阿德,免不了又要打她一顿。
她皮笑肉不笑地哄他:“阿德,我再给你捏个泥人好不好?我给你捏个妈妈。”阿德不理她,继续号哭。她看着地上的泥土,忽然心里一动,她舔舔嘴唇,声音略有异样地对阿德又说:“阿德,你真想见到你妈妈吗?”果然,阿德的哭声猛然止住了,他的两颗眼珠子还泡在泪光里,却忽然亮了一下,就像忽然被什么隐秘的东西照亮了。她指了指地上的泥土,试探着看着他,说:“她就在这下面。”
阿德说话了,语气急切:“她系(是)在下面睡觉吗?”她忽然一笑:“不,她不是在睡觉。她只是在下面的那个世界里,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世界,下面,就在这土里,还有好几层世界,每一层世界里都有一个地王。我见过他们,就在地王图里,过年的时候就会在祠堂里挂出来。他们和我们一样,每天也在吃饭、睡觉、干活儿,他们也有钱花、有饭吃,他们什么都不缺的。你妈妈她就在那个世界里,因为不在一个世界里,所以你看不到她。可是不管你看到看不到她,她都在那里。”
阿德身体前倾,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送过来了。他说:“那我什么系(时)候能见到她啊?”她邪邪地安静了一下,然后她看着他的眼睛诡谲地笑了:“只有等你死了的时候才能见到她,等你死了你就和她团圆了。”阿德崇拜地看着她:“那怎么才能洗(死)了啊?”
阳光透过树梢落在了采采脸上,明灭不定,光影在她脸上筑起了一种时空的错觉,仿佛她正迅速向一个神秘的隧道深处退去。她的声音也是从那隧道深处浮上来的,诡异幽暗:“死的办法太多了,只要你想死就能死,可以上吊,可以投井,还可以像这样。”说着,她忽然从幽深的隧道里伸出了两只手,渐渐合拢到阿德的喉咙上。就是这样一个傻子也有人不要命地爱他。她却没有,没有。那两只手往紧里一收。阿德被掐住脖子开始剧烈地咳嗽。那两只手忽然松开了,她整个人从隧道里跌了出来,她浑身发着抖抱住了阿德,她一边剧烈打战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这可怜的傻子,我只是在和你开玩笑,姐姐在和你玩呢。”
阿德听不见她说话,他一边红着脸剧烈咳嗽,一边又开始号哭,他大声地抽泣着,一声比一声响亮。阳光已经爬到头顶了,正午了,两个女人马上就要从地里回来了。采采脸色苍白地看着阿德,她开始感觉到恐惧了。她想把他那张开的嘴堵上,可她知道那样他只会哭得更厉害。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她站起来迅速抱起阿德,阿德反抗着,要从她怀里跳下去。她蛮横地抓起他的一只手,迅速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把那只手放在自己一只刚刚开始发育的**上。她说:“你摸摸,你不是摸摸你奶奶的**就不哭了吗?你摸我的好不好?”
那只小**被塞到阿德手里的瞬间,他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整个人忽然变得异样地宁静,好像她正抱着一怀柔静的光线。他久久地靠在她怀里,不说话也不动,眼睛里还包着两滴泪,却不往下落。他那只捏过泥巴的手还在那只**上摸索着,她像个母亲一样紧紧抱着他,把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正午的阳光从头顶落下一束,把他们包进去了,他们仿佛正躺在这世界的心脏里,都安全了。
她像刚跋涉了很多路一样,喘着气在椅子上坐定,怀里仍然抱着睡着的阿德。她把他那只手从她衣服里抽了出来,完好无损地放在他自己身上。她刚坐好,院门从外面开了,白氏和儿媳相继出现在门口。两个女人吃惊地看着树下的两个小孩。
自此,阿德成了采采的门客,一刻不见她便满院子寻找:“姐姐呢?姐姐呢?”采采头一次被人这样需要,厌烦之中不乏得意,出出进进地答应着他,以显示自己在这个家里头一次被需要了。两个女人都不在的时候,她就带着阿德在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里捏泥人、捉蝴蝶、采喇叭花贴在他额头上。阿德乐此不疲,和白氏倒是疏远了些。白氏因阿德平白得了采采不少爱,像负债了一般,心里愧疚。再加上她觉得儿媳从没给过采采多少爱,自己当然也没有,现在倒像所有人都在采采面前债台高筑了一样。她便开始主动向采采示好,煮几根玉米送给采采一根,烤个红薯也递给采采一个,甚至当着儿媳的面塞给采采几块零花钱。采采接过钱接过吃食的时候并不看她,只是拼命把鼻子皱起来,皱得高耸在脸上,好把眼睛挤下去,似乎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的目光了。白氏给她什么她都不拒绝,仿佛她是一只摆在路边的大邮筒,别人可以随便往里塞信件。
儿媳看在眼里,脸上的霜气又重了一层。本来她就心里有气,自打采采气跑了永泰,她这第二任男人就基本不回家了,除非过年。她好不容易从前夫的凶暴下逃出来,逃到这里,却又入虎口,一不小心做了活寡妇。她怀疑永泰是不是在外面已经和什么女人开始搭伙过日子了,听说但凡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都会找个女人同居,俗称打伙计,虽不会结婚,但和夫妻也没什么区别。她白天晚上地被闲置着,身体里早就长满了荒草。有心再离一次婚吧,这油瓶采采肯定还要拖过去的,她可以再光脚跑二十里山路跟过去,反正她娴熟得很。拖个油瓶,这又大大降了她的身价。这十三四岁的姑娘喂又喂不熟,嫁又不能嫁,又不能放出山外去挣钱,一放出去估计就只能卖**了,想上学又没钱供她,何况她自身尚且难保。这时候又见这采采忽然做了叛徒,一夜之间投诚到对面的部队里去了。她有意惩罚她,便对她越发冷淡,出出进进好像她只是这屋里的一口空气,有她不多,没她不少。
采采自然感觉到了,为了把这惩罚以更大的力度反掷向母亲,她加倍讨好对面的老女人和小傻子。她殷勤地帮着白氏干活儿,忙前忙后。只是在无人处,她便诡异而悲伤地独自微笑起来,如漫天大雪下唯一的夜行人。
白氏对采采的表现很满意,作为奖赏,她还带着采采和阿德一起去喂鲇鱼。这个黄昏,夕阳壮硕如血,洒满了丘壑纵横的吕梁山,连鲇鱼的身上都闪烁着珠玉的光泽。采采一边看她喂鱼,一边问:“你自己都不舍得吃,怎么尽把省下来的吃的都喂了这些鱼啊?”白氏看着这些前呼后拥向她游过来的鱼说:“也不知怎的,我就是可怜它们。自打它们来了这水暖村,就住在粪池里。我这辈子没有出过水暖村,没坐过汽车火车,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觉得,要是它们能生活在别处的大池塘里,到处是干净的水,该多享福。”
白氏和儿媳下地干活儿的时候,采采就带着阿德满山乱跑,跑一圈又绕进水暖村的坟地里去了。村里人在这个山头上立着就能看见对面的坟地里飘**着两个幽灵般的影子,不过没人奇怪,还能有谁?肯定是傻子阿德呗。只是,他现在势力壮大,后面又跟了一个疯女子采采。那女子,真吓人,年纪不大,但见个男人就想往上贴。男人一边咂嘴,一边两眼放光,仿佛刚刚被采采的小**贴过。
采采和阿德在坟地里发明了一种游戏。他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坟坑,这个坟坑不知道为什么被废弃了,就剩下一个荒凉的长方形大坑,刚好能躺进一个人去。阿德先躺了进去,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说:“我见到我妈妈了,她就在下面,她离我好近。”他翻身起来开始用两只手在地里乱刨,似乎急于要挖出一个母亲来,因为找不到,他更着急了,两条腿也开始跟着乱刨,他像只豪猪一样四肢拼命地在土里刨动,如沉在了一个很深的梦魇中。渐渐地,梦魇抽身离去了,剩下了阿德的躯体躺在坟坑的底部。他不再动了,静静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他的眼睛像刚被过滤过一般,纯粹、安详,好像把整块蓝天都装进去了。在那一瞬间,傻子阿德看起来像个天上来的圣徒,周身散发着一种静谧的华美,连坐在一边旁观的采采也看得呆住了。
然后,采采把阿德拉上来,自己跳下去,躺在了坑底。躺了一会儿,她突然唤阿德:“阿德,要不你就把我埋在这里吧,我觉得活着真没有什么意思。”阿德呆呆站着看着她,她躺在那里忽然流泪了,“你真的把我埋了吧,我要让她们后悔。我有个亲妈却连你都不如,你妈就是死了她也爱你,可是没有人爱我,连我妈都不爱我。我恨不得能和你换过来。你说,我要是死了,她会不会哭?我活着就是别人一个累赘,所有人都恨不得我能死。可是我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妈妈也不在下面,阿德,我都是骗你的,人埋到土里就烂掉了,最后烂成了一把骨头。地下没有什么地王,也没有那十层世界。好人不会上天堂,坏人也不会下地狱,人无处可去,死了就只是一把骨头。”
阿德脸色惨白地看着她,怔了片刻,他忽然咆哮着跳了下去,正好砸在她身上。他一边用手拼命挖土,一边号哭:“你骗我!你骗我!我妈妈就在下面,我能看见她的。”他的手指开始往出流血,他还在不顾一切地刨土,要把他母亲刨出来。采采慌忙爬起来,抱住了阿德,他使劲挣脱了她,继续刨。采采害怕了,从后面又一次抱死了他,她气喘吁吁地说:“是我骗你,阿德,你妈妈就在下面。下面有好多好多人正看着我们,我们看不见他们,可他们能看见我们。地下真的有十层世界,每个世界里有一个地王管着他们,所有的人死后都会去那里,所有的人死了都会再次相见的,你一定会见到你妈妈的。”
阿德的疯狂动作终于停住了,他指头流血,开始大声哭泣。她也开始哽咽,便更紧地把他抱在了怀里。他顺从地用头抵住她的下巴,整个人靠在了她的怀里。她抓起了他的一只手,然后,那只手熟练地伸进了她的衣服,放在了她的那只**上。他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抱在坑底。在他们头顶是一片切下来的四角天空,小心翼翼,蓝如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