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水暖村的上空飞了三圈之后,更加血肉丰满、凹凸有致,只怕再飞一圈就要长出鼻子和眼睛了。最后出了模子的话是永泰把人家十三岁的小姑娘给睡了,晚上母女俩一边一个伺候他。老实巴交的永泰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本想着一个小姑娘也吃不了多少,就是添了双筷子,大不了把她养到出嫁。窑洞里都是大得上天入地的土炕,睡十几个人不成问题。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睡炕头,采采睡炕尾,中间是他老婆,没想到他在传说中已经把十三岁的继女给睡了。永泰连夜坐车走了,他要去省城打工,避避这漫天飞舞的邪恶蝙蝠。
儿媳见自己男人都被气跑了,加上自己在这传说里的形象实在有点不堪,简直是个拉皮条的,连着几天在路上碰到村里的男人,男人们都向她投来景仰的目光,似乎不能不慑于她们母女的巨大威力。她躲到无人处哭了一场,哭完了就回去把采采关起来一顿好打。白氏不说话也不阻拦,躲在一边偷听。她听见儿媳在窑洞里一边打一边吼:“谁让你那样说的,你为什么要那样说?这家里谁不让你吃饭了?你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和别人说?”
采采一边号哭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叫,声音像刀片一样刮人们的神经:“我爸嫌我是累赘影响他再找老婆,你也嫌我是累赘怕你男人不要你了。他把我赶走,你也要把我赶走,我光脚走了十里的山路你都不给我找双鞋穿,你根本就不是我亲妈,我亲妈早死了。我连傻阿德都不如,他妈死了还有人疼着他,怕他着凉,怕他感冒,怕他疼,怕他死,可我呢?你们就是把我当成一个累赘。你从来就是只顾你自己,我小时候你和我爸一吵架你就往出跑,整夜都不回来。我打着手电筒,踩着大雪整晚上在山里找你,可是你管过我的死活吗?你放心,我这就死给你看。”说完,只听窑洞里咔嚓一声什么碎了,瞬间的寂静之后便是儿媳突然迸出的惨烈号哭声。采采用玻璃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
伤口并不深,在镇里的卫生站包扎了一下就回家了。儿媳被这一吓吓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一连几天对采采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每顿饭给她端到炕头上去。采采则坐在炕头两眼盯着天花板上的梁子。脖子上缠了一圈雪白的纱布,她只得把头高高地昂着,看起来好像她的头和身体是分开的,正各自浮动着。她这颗头倨傲地悬浮着,俯视着这院子里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傻子。
纱布拆掉之后,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伤疤,采采扛着这艳丽的伤疤重新回到人堆里,活像个立下战功后荣归故里的士兵。这下她身上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她是个多么可怜的孩子。她昂着头,伸长脖子,一副随时要被砍头的架势,她站在那里被人们瞻仰着新鲜的伤疤,然后一遍一遍细细讲述这伤疤的由来。人们无限同情地一遍一遍听她描述细节。白氏和儿媳不敢把她拖回来,怕她再给自己一刀。
于是她们只好装成聋子和盲人,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悄悄地羞愧难当,见了村里人就像做贼一样慌忙躲开,因为她们想象不出采采又编出了什么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她们也不知道她们在传说里又被赋予了怎样一副新鲜的面孔。
再新鲜的东西几天下来也就折旧了,她脖子上的伤疤被村里人轮流瞻仰了一圈之后也黯然失色了。她还是成天往出跑,高高地抻长脖子,歪着头亮出那道粉色的伤疤,像一个佩戴了名表的人,不能不时时亮出来彰显一下,不然白戴在身上真是觉得可惜了。
日子又从春天飞到了夏天,水暖村从肥硕多汁的夏天里繁衍出了更多的小鸡、小猪、小羊、小鲇鱼,还有小孩。白氏和儿媳、采采吵了架就跑到粪池边看鲇鱼,一看就是大半天,好像这鲇鱼才是她的亲人。
活蹦乱跳的生命破土而出,顶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快快入土,好给新人腾出地方来。村里的老人一过六十,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拥有一口上好的棺材,一口优质的松木棺材上面描金画银,还缀以各种俏丽的花鸟鱼虫、各种人间没有见过的亭台楼阁,璀璨华丽得如天上的盛世。能躺进这样一口棺材里入土,那活着时无论受过多少苦都算值了,都能把这世间的苦难抵消得片甲不留。所以村里的老人只要一过六十,就哭着喊着要棺材,心情之急切与小孩子要糖果没有二异。因为村人笃信,在这世上只要能活到六十就够一辈子了,六十岁之外再活几年都是白赚了,既然是白赚的,那就不可惜了。所以,即使随时会被从这个世界上撤掉,他们也没有太多悲伤。悲伤是留给活人的,对他们来说,最要紧的是那一口上好棺材,好装着他们到达彼岸。
但往往是棺材割好漆好,摆在那儿就差装死人了,老人却偏偏死不了。有时候不是几年不死,是二十年过去了,棺材都开始掉漆开始腐烂了,人还没死,还坚如磐石地每顿饭吃两碗干面外加一碗汤面。但是棺材摆在外面,风吹日晒会加剧腐朽的速度,所以棺材割好后一般都要抬进窑洞里去歇着。对村里的很多老人来说,棺材成了他们窑洞里的一种必备家具,就像20世纪90年代嫁闺女时必备组合家具一样,谁家没有那就是落时,就要被人在背后笑掉大牙。老人往往也能把棺材充分利用起来,他们把棺材当柜子用,里面储藏着当年收成的莜麦、土豆、黄豆,棺材盖上则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锅碗盆勺,完全没有一点地府的阴气和妖气,相反,它和窑洞里的任何一件家具一样平凡朴实,恪尽职守。
白氏眼看自己即将六十,转眼就是一辈子,已经是活到这个世界边上的人了,展望一下前景,她觉得黄土已经埋到她脖子上了,也该给自己备下一口棺材了。只是这永泰终年在外打工,只怕这雇木匠割棺材的事还得她亲力亲为。不过这一辈子又有哪件事情不是她亲自操持?就连当年接生也是她自己操持的。只是可怜了这阿德,没爹没娘又是个傻子,万一哪天自己先入土了,又不能把他拽进土里。想到这里,她一阵悲从中来,又把阿德按在了自己怀里,毫不厌倦地问那个已经问了阿德一万遍的问题:“阿德啊,这个世上你最亲最亲的那个人是谁啊?”阿德把重复了一万遍的答案又重复了第一万零一次:“最亲奶奶。”他说得面无表情,就像把一篇演讲稿背得烂熟了,熟得都厌倦了、恶心了还得继续一遍一遍地往下背。白氏半是满足半是不满足,又对阿德撒娇:“再说一次,最亲的是谁?”阿德突然造反了,脸阴着:“妈妈。”
“再说一次。”
“奶奶。”
“阿德,奶奶死了你可怎么活啊?”
“奶奶,我想我妈妈了。”
阿德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流泪,他咧开嘴,露出了粉色的舌头,表情和一个白痴完全一样。她有些吃惊、有些憎恶地看着他,这个小孩怎么就养不熟呢?她养他这么长时间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塞给他,把月亮摘下来哄着他,他居然没有绽开一丝一毫的裂缝,但凡有一点不高兴一点委屈,第一个想起来的永远是他那已经睡在地下的母亲。而她不过是一滴油,永远融不进他们母子的血液里。那个死去的女人岿然不动地长期占据着霸主的地位,光是她的魂魄就够把白氏打败了。铁人白氏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悲伤,这点悲伤很深很静,但是很有力。她浑身僵硬。
她把阿德的哭声留在窑洞里,自己走到了院子里,她又想去看看那些鲇鱼。已经是初夏,夜风如水,儿媳和采采正在篱笆旁边吃晚饭。硕大橘黄的月亮从吕梁山上升起来了,整个水暖村浮动在透明清凉的月光里,微风过处如舟行水上。白氏坐在小泥炉旁边开始煮小米粥,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舔着锅底,金色的小米粥呻吟着翻唱着,溅出一地清香。这时候,白氏忽然听见坐在那边的采采正和儿媳诉苦:“……老有人朝我身上摸。我站在哪儿都有人伸出手来摸我这儿,还有这儿……”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几处开始凹凸的部位上比画着,以验证自己被摸的经历是怎样不虚。这话像风一样吹进白氏的耳朵,最多不过就是一句话却让白氏觉得异样地惊心动魄。她脊背上一阵阴凉,就像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可怕东西。
这话她分明是听过的,如此相似的邪气,如此噬人的气场,是在哪儿听过呢?她忽然想起来了,上一次听到的这话也是从采采嘴里说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听众,上次这番话是采采出了家门后眉飞色舞地说给村人听的,说睡在她旁边的永泰晚上是如何一寸一寸摸她的。现在听众反过来了,她又在向家人诉说外人是怎么一寸一寸摸她的。
儿媳手里的筷子冻住了,她怔怔地坐着,一言不发。白氏顺着月光看过去,儿媳的脸正埋在一片阴影里。但白氏能感觉到,儿媳的目光此时也正往她身上流动。她没有去接,这样会显得她过于友好,但这种被依靠的感觉还是不能不令她舒泰。关起门来终究还是一家人。她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对视一眼,就已经在黑暗中在月光下结成了罕见的临时同盟。
白氏和儿媳开始跟踪采采,采采一出门,她们便轮流跟着她,观察她的动向。采采最怕一个人待着,谁家一有打架、死人、娶亲之类的热闹,她立刻就跟着人群呼啦啦往过跑。人群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层,连点缝隙都没有。她把自己压扁压平了硬往里塞,周围的铜墙铁壁把她箍死了令她动弹不得,有人在打嗝,有人在放屁,空气又厚又黏稠,吸进肺里像喝了糨糊一样。她试着踮起脚,看到的还是前面的后脑勺——层出不穷的后脑勺。然而,越是黏稠,她越是想搅进去。她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那些后脑勺,表情是僵硬的,身体也是僵硬的。
没有人知道她在人群中正等待什么。
只有站在暗处的白氏和儿媳看明白了。她在人群中等着那幻想中的抚摸。并没有一只手放在她身上,可是每天一回家一关上门,她立刻就会幻想出层出不穷的抚摸与猥亵来。那些男人,她不知道是谁,也看不清脸,也不知道他们的年龄,他们全部变成了一双游走在她身上的手。她编得绘声绘色,为了追求真实效果,她甚至模仿男人的动作在自己身上摸。她说:“喏,他们就这样。”白氏和儿媳作为观众,都看得目瞪口呆。她们明白了,这姑娘是有癔症了。也就是说,永泰睡在她旁边对她的抚摸也不过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儿媳气喘如牛,倒像是被猥亵的是她自己,她要标榜自己闪闪发光的节操,于是她喘着气一个耳光飞了过去。这个耳光力度之大足以让采采后退三步。她站稳后披头散发地扬起了脸,白氏以为她又要像上几次那样歇斯底里地尖叫号哭了。可是她没有,她如同被鬼魂附体一样,忽然两眼发着诡异的极亮的光芒,妖媚地笑了,她对母亲妖娆地笑着,尖声说:“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不喜欢我,没有一个人爱我,可是,你们不爱我,有人会爱我。那么多男人喜欢我,老盯着我看,还要往我身上摸来摸去,呵呵,他们是喜欢我才会这样的,不是吗?”她说着闭上了眼睛,两只手摸到自己刚刚长出骨朵的小**上,再往下摸去又摸到自己的屁股上。她假想着那是两只男人的手,正在她身上游动,用她的语言体系来说,是他们正在爱她。采采娴熟地抚摸着自己,观众是无法呼吸、脸色惨白的白氏和儿媳。最后面还站着个面无表情的阿德。
儿媳掐着大腿哭了好几场,她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家门不幸,怎么能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儿,被人看到了还以为是妖孽。她一边哭一边向白氏申辩,采采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她以前就是个很正常的小女孩,上学的时候也是好学生,前夫家墙上至今贴着她上学得的一排奖状。她离婚前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正常,她也从没有过这么可怕的举动。她从小很害怕她爸爸,更不可能胡说。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简直就是被换了一个人。她哭着认为她的女儿被调包了,眼前这个一定不是她生下来的女儿。这么丢人下去可怎么办啊?
白氏只是默默听着,并不答话。院门被严严实实关上,采采被囚禁在院子里了,她母亲不许她再出去丢人。她呆呆地坐在篱笆前,用几个小时去玩篱笆上的一朵喇叭花。她眼睛里那点妖气已经烧尽了,只剩下一堆荒凉的残垣,呆滞、凄凉。白氏久久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忽然又一次在心里烧过一阵疼痛,她对这个姑娘的疼痛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人就为了那一点点被爱的感觉,都是情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吧。年轻的时候,在丈夫死后,她不也有过这样的渴望吗?那种渴望一旦发作,简直像一种赴死的冲动,不管什么形式,不管多少,不管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哪怕是残的、瞎的,是肺痨,只要有人给她一点点爱,她就会感激涕零,都恨不得能以身相报。再后来,她慢慢想明白,慢慢放弃了,慢慢磨成了一尊铁人。
那一瞬间她有一种上去抱住她的冲动,可是这时候那小姑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忽然邪恶地笑了。白氏再一次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