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孙频 2224 字 2个月前

儿媳在窑洞里叫了一声采采,没有人答应,她掀帘子出了窑洞,站在院子里尖着嗓子又叫了一声采采,声音又干又硬,没有血色。正好采采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钟馗一样的母亲正站在那里。儿媳劈头一句过去:“又死哪儿去了?”阿德正在院子里玩蚂蚁,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看这母女俩。采采顿了顿,忽然跳起来冲着母亲尖叫:“那你让我去哪儿,学也不让我上,我每天憋在这里想把我憋死啊。”她开始边哭边叫,“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不想让我住这儿,你们都想让我早点死。”

她这番话像寒光闪闪的兵器,一掷出去就把所有的穴位都点住了。她母亲显然战败了,呆若木鸡地看着她,阿德坐在地上,吓得也一动不动,就连正从门缝里往外偷窥的白氏也怔住了。她白氏可是一世英名、有铁腕的彪悍女人,居然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吓住了?可她必须承认,她确实被吓了一跳,就像是亲眼看着一只老鼠忽然摇身变成了一只大象。她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跳着脚的小姑娘,想起那一日清晨她光着青色的脚赖在地上哭着不起来,真是判若两人。看来吃惊的不仅是她,儿媳也站在那里脸色发青。她想起自打采采住过来后,儿媳对采采一直是呼来喝去的,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好像采采是她陪嫁过来的一个小丫鬟。她无非是自知理亏。结婚前讲好的谁都不带孩子,可是结婚之后没几天她的孩子就拖过来了。

她主动毁了契约,大约总是心虚的,凭什么不养阿德却要养采采,面对着丈夫和婆婆就像终日面对一个陪审团一样。所以她不得不对自己女儿粗声大气一点,大约只有通过呼来喝去才能交代过去。她这点狠可不是白狠的,这点狠兑换来的便是采采的口粮,这样采采每日吃的喝的才有保障且名正言顺。哪知她在这里千方百计为采采争取口粮呢,采采却并不领她的情。

她的眼睛还夹在那道门缝里偷看着这母女俩,周身却打了个寒战。

儿媳一手扶头,做头痛状回到窑洞里去了。自打她嫁过来还陪嫁过来一样痼疾,就是头痛。干活儿累了头痛,不高兴了也头痛,把她吃得营养不良了也头痛,这世上所有蝇营狗苟的事情都能变成她头上的紧箍咒,凡事稍有波动便能引发她头上崇山峻岭般的痛楚。每每看到她用弱柳扶风的姿势捧着她那张银盆大脸做头痛状,白氏便嗤之以鼻。她就是发着高烧再夹一泡尿也照样能锄完二亩地。

采采拖着自己的影子在原地呆呆站了几秒钟,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忽然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阿德。她眯起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皱了皱鼻子,然后拖着影子走到了阿德面前。她俯视着这个傻子,然后问了一句:“阿德啊,你在玩什么呢?”阿德伸着粉红色的舌头看了看她,举起了一只蚂蚁。采采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脸看:“听说你至今都数不到十,是不是?我教你个儿歌吧,来,你跟我唱啊:‘小蚂蚁,搬虫虫。’”阿德不吭声,畏惧地看着她,她歪着嘴角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捏了捏阿德的脸蛋,说:“这可是给一岁的小朋友唱的,你都五岁了还不会唱,果真是个傻子。他们就是不让我上学了,我也比你聪明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气死你们全家也没用。”

站在门缝里的白氏听了这话差点被噎住,她嘎吱一声推开门,从窑洞里冲出来,像枚肥大的火箭一样降落在他们面前。采采一看见白氏,又回头对阿德说:“阿德,你跟我唱啊:‘小蚂蚁,搬虫虫,一个搬,搬不动,两个搬,掀条缝,三个搬……’”她边唱边朝白氏那个方向偷看了一眼,看她是不是还站在那里。一看见白氏岿然不动的影子,她立刻掉过头继续唱,似乎是那女人塔一般的影子榨出了她颤巍巍的歌声。白氏站在那里威武地吆喝了一声:“阿德,进屋。”阿德像条小狗一样,伸着粉色舌头跟着白氏进去了。一进门,白氏就大声对他吼道:“以后少和她玩,听见了没有?”

阿德听见没听见不知道,院子里的采采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坚硬地微笑着,一边抓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开始画圈,画了一圈又一圈。黄昏的阳光斜斜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压在了那些圆圈上,似乎她正心甘情愿蹲在一个旋涡的中心,任是谁都别想把她拔出来。

白氏和儿媳一大早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最近地里忙,只得把阿德留在了院子里。阿德一个人坐在地上玩泥巴。采采凑过去弯下腰看着他,她皱了皱鼻子,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递给阿德。阿德见了糖,眼睛一亮,飞快地把糖抢过去了。她说:“叫姐姐。”阿德一边吃糖一边含混不清地叫了声:“姐姐。”她见自己的贿赂初见成效,便蹲下去摸了摸阿德的头。她又说:“阿德,你捏的这是什么啊?”阿德像蜥蜴一样吸了一下舌头说了一句:“这系(是)我的妈妈。”采采看着他手里那个泥人,忽然微笑了,她吊起一只嘴角问他:“你妈妈呢?”阿德继续捏啊捏,并不抬头看她:“她洗(死)了。”采采忍住笑,学他说话:“什么是洗了?”阿德说:“就系(是)躺在那里不能吃饭不能睡觉。”她把脸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住阿德那张圆脸了。她勉强抑制住声音里的快乐,因为压抑,竟有些打战,像是她忽然看见了什么极度恐惧又极度兴奋的东西,她抖着声音问了一句:“那……你……想你妈妈吗?”

阿德没有说话,他两只手还在笨拙地捏那个泥人。采采死死盯着阿德的那两只眼睛,终于,她看到那两只眼睛里结了一层透明的壳,冰花一样挂在上面,那壳越来越厚,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开始往下坠了。在阿德的泪水掉下去的那一个瞬间,采采还是惊了一下,像被一道电流击了一下。她身体深处的某个部位细若游丝地疼了一下,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但很快,那缕细若游丝的悲伤就被更庞大的东西吞噬了。她像在蚌壳里突然发现了一粒珍珠一样,一种近于邪恶的兴奋推着她伸出手去,伸进蚌壳柔软的肉里,她要摘出那粒珍珠。蚌壳的肉太柔软了,她触到它的一瞬间几乎流下泪来,那是怎样一种柔软的疼痛啊。可是,越是想着它的疼痛,她便越是不由得兴奋。

她不顾一切地要把手伸进那蚌壳深处。她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吗?你一定不记得。”阿德大颗大颗地落着泪,还是不说话。她抽搐着笑了一下,又说:“你能告诉我她长什么样吗?”阿德把手里的泥人摔在地上,他终于开始失声痛哭,他哭得那么悲伤,像个大人、像个聪明人那样哭,那绝不是一个傻子的哭声。她被吓住了,同时又觉得自己像被针扎过穴位一样异样地过瘾,周身有一种奇妙的舒泰。她一边观赏着他的痛哭,一边再往深里试探:“你知道什么是洗(死)了吗?就是,只要你还活着一天,你就再也见不到她,她再也不会回来看你,再也不能抱着你。你这可怜的傻子,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人最可怜?就是没有了妈的孩子。可是我有。”阿德已经哭着趴在了地上,他的泪水和泥土搅在一起糊在了他的脸上,看上去他戴上了一副滑稽的面具,像个撕心裂肺的小丑。

她一边观赏着他的哭声,一边断断续续地干笑着,可是她心里却越来越疼痛。于是她一边笑一边开始流泪,倒像是怕哭泣的阿德太寂寞了,一定要陪着他哭一场。

就在这时,白氏从地里回来做午饭了。她一见趴在地上哭泣的阿德就嗖地冲过去,她把泥人似的阿德搬起来抱在了自己怀里。她把阿德那张满是泥巴和泪水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阿德还在哭,白氏一边拍打他一边用喷火的眼睛盯着采采。采采往后退了一步,说了一句:“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真的是他自己摔倒的,你问他。”阿德还在哭,像走进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

白氏一边说着“不哭了,不哭了”,一边把自己的衣服往起一撩,露出了两只倭瓜似的老**,老**下垂得很厉害,快能别到裤腰带里去了。白氏把阿德的手放在自己**上说:“摸摸就不哭了哈,摸一摸就好了哈。”阿德把一张泥脸藏在她怀里,一边哭一边摸她的**,摸了几下,果然就哭声渐小。再摸到后来,他只剩下低低的抽泣了。这点残余的抽泣像秋天的枯枝败叶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们的头上、肩上。

白氏看起来已经有点抱不动阿德了。采采看到她屈着膝盖,挺起肚子,把自己架成一把椅子,竭尽全力要把阿德舒服地安顿在自己身上,她怕他掉下去,似乎他一掉下去就会摔成齑粉。他的整个人都挂在她那只老**上,像从她身体上长出的一只巨大而畸形的器官。采采不动,呆呆地羡慕地看着他们,一滴泪挂在她脸上,在阳光下静静闪着光。

就在这时,儿媳从外面下地回来了,她一进院门,白氏的目光就嗖地追了过去,一下把她钉在了那里,她指着采采对她吼过去:“你家原来还有没有一点家教,是不是再没人管她了?两只肩膀抬着一张嘴进来,每天吃了喝了还要欺负阿德,看见阿德傻,是吧?你让她从哪儿来的再滚回哪儿去,这里庙小放不下她。”

儿媳看着眼前这形势评估了几秒钟,然后一声不响地揪着采采的衣领把她拖回了窑洞。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了采采的哭声和尖叫声。她像疯了一样尖叫着:“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我知道你们都恨不得让我死了给你们省下一口饭。”

但采采并没有至此被赶出水暖村,据说她那十里之外的父亲已经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拖着两个孩子,又生了一个。一个萝卜一个坑,那里早就没有她的坑了。自打她把自己点着发射到水暖村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每日送走一个一模一样的日子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在无涯的时间长河里几乎没有上岸的地方。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跑出去跟着村里人戳在山头上闲聊,也袖着两只手数山下的汽车,再不就是眯起眼睛数对面的坟包。她学会了向村里人诉苦,她撩起衣袖,像个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一样向他们展示自己身上那些新的和旧的伤疤。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像村里所有已经生过孩子的妇人一样,向听众描述她生父是怎么打她的,她是怎么光着两只脚跑了十里路跑到水暖村的。跑到水暖村连口热水都没的喝她就又被赶回去了,回去怎么办?回去了就被打得更厉害了,谁让她跑了?她只好再一次偷偷跑出来,又是光着脚跑到水暖村来。

众人像看稀罕的露天电影一样包围她,似乎她是地球上最近才出现的最新物种。众人经年不洗澡的体味像砖头一样垒起来包围着她,竟也让她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暖意,就像是,她在这世界上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坑,足以把自己埋进去了。她的倾诉越来越流利,像打了蜡。然而众人并不餍足:“还有呢?还有呢?”他们吃进去多少消化多少。她对着一堆模糊不清的脸笑了一下,努力讨好他们。然而他们还是不放过她:“后面还有呢,后面还有呢。”她舔舔嘴唇,脸上烧得通红,如火如荼。

她又开始讲她的生母是怎么对她的,她千辛万苦跑来找她,她连双鞋都不给她找就让她回去了,回去干什么?回去了还不是挨打?她不肯收留她是生怕她连累了她,怕她挂着个油瓶要被婆婆和丈夫小看,怕自己在他们面前活不出来了。众人连声啧啧。她吊起眼角来抹泪:“好像我连个傻子都不如。”有人问:“那白氏呢,白氏对你好不好?”采采冷笑:“她恨不得一口把我吃掉让我给她家省下粮食,她只认识她那个傻孙子,只有他才是人。她们都不喜欢我,都不想让我活,她们恨不得我今天就死给她们看。”忽然又有人问:“那永泰呢,永泰对你好不好?”采采听到这话,一只嘴角吊起来又落下去:“能好到哪儿去?他又不是我爸,我晚上就和他睡在一盘炕上,他就睡在我旁边,他的手……”众人齐齐倒吸凉气,一边吸凉气一边暧昧地笑,末了这招儿真是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