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人高马大,长着一张银盆大脸,眼大嘴大,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比别人大出了一号,似乎她身上的器官是在热带雨林里催大的,茂密、硕大。她和永泰站在一起,比永泰高出一大截子,像个衣柜似的能整个把永泰装进去。永泰猥琐地站在她的影子里倒是不介意,大一点小一点无妨,只要好用就行。那女人熟门熟路地和永泰住进了一孔窑洞,白氏带着阿德住在另一孔窑洞,两户邻居似的并列着。做饭的时候,那女人独霸灶台,炒一顿菜能倒二两油,看得白氏眼睛都绿了,又不好过去把油壶夺下来,毕竟过门没几天。大约因为女人觉得自己虽是二手的,却是赴水暖村来给死人替补空位的,死人睡过的男人她接着睡,死人用过的她接着用,劳苦功高,霸占个灶台多倒点油也是应该的。白氏用屋檐下的小泥炉做饭,搞得她和阿德像受气的小妾。
他们被迫开始了这种分分合合的相处,忽而合家团圆,忽而又人鬼两不拢。斗争了几日,白氏喉咙里堵了一团东西几天咽不下去,又没有人可以诉苦,她便见缝插针地捉过阿德抱在自己膝盖上倾诉。阿德反抗,要跳下去,白氏就死死捉住他不放,不管他听懂听不懂,她嘴里不停和他说话:“阿德啊,你说生个儿子有什么好?就是养一个仇人再娶回来一个仇人。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点家底子几天就要被她榨干了,连点渣子都不留啊。阿德啊,你大了可不能这样啊。”她一边说一边使劲把阿德往自己怀里夯,似乎阿德身体里的热量正长出根须来,正往她身体里驻扎,他们像两株植物绞在了一起。白氏继续倾诉:“阿德啊,等你长大了在城里买了房子会不会让奶奶住?”阿德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可以理解成同意,也可以理解成不同意,白氏当然是理解成同意了。顿时,她似乎已经把一张未来的通行证握在手里了,简直连月球都去得了了。她更紧地抱住了阿德。
不过她心里明白水暖村之外的世界都是与阿德绝缘的。
在那女人过门后的第三个月,一个早晨,有不速之客来访了。天刚亮,白氏是第一个起来的,起来后一开院门,她吓了一跳,门口蹲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蹲在地上没有起来,翻起眼皮看着白氏,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身上游走,很阴凉。白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那两只冻得发青的光脚,她显然是光着脚跑过来的,脚上已经划开了好几道口子。然后她又看到了她那张脸,宽似银盆,眼大嘴大,活脱儿就是新过门的儿媳妇缩小了一号。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来人是谁了,这才过门没几天油瓶就自己挂过来了。
她把那女孩安置在院子里的一张马扎上,由她一个人坐着,然后敲窗户通知那孔窑洞。那女孩像个犯人一样坐在空空的院子里,她坐在那里一边用两只光脚互相迟缓地摩擦着,一边偷偷打量着这院子,再不时偷偷看一眼白氏。窑洞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儿媳以蓬着头披着衣服的造型出现在那黑乎乎的门口。她惊讶而略带慌张地看着坐在马扎上的女孩,似乎正在鉴别她的真假,鉴别完毕之后,她终于缓缓地迈出了一条腿。当她终于走到那女孩的身边时,她仍然用困惑的表情俯视着她,似乎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女孩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妈”,眼泪已经下来了。儿媳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与站在门口的白氏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她低声对那女孩说:“采采,你怎么跑过来了?”采采用一只手擦着眼睛,说:“我爸又打我,我不回去了。”儿媳又问:“你的鞋呢?”采采使劲憋着嗓子里的抽咽,憋得自己粗声大气地说:“一大早起来我还没穿鞋他就打我,我就跑出来了。”
儿媳一只手放在了采采头上,似乎急着把她的话堵回去,她慌乱地又看了看四周,重点看了白氏一眼,白氏头都不用回,只一个脊背就够用了。这么多年熬过来,那脊背早像块结实的案板一样,要不怎么能经得住各种目光在上面剁来剁去?儿媳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着洞开的窑洞门,生怕那黢黑的门里突然再走出一个人来,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挡着采采,似乎想把她藏起来,要是能折起来随身装进口袋里,那就最好不过了。
白氏用了一点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儿媳拉着那女孩向院门口走去,那女孩像头牛一样抵抗着,两只光脚蹬着地不愿走。然后儿媳又低声和那女孩说着什么,那女孩只是耷拉着头抽泣,并不说话。忽然之间,那女孩昂起头来尖叫了一声:“我不走!就不走!”儿媳赶紧把她往门外拖,一边拖一边看着窑洞里,似乎那里面随时会蹿出什么怪兽把她们吃掉。白氏站在后面救死扶伤般地发话了:“稀饭好了,还是让她趁热喝一碗吧,大早晨跑了十里路也不容易。”
采采蹲在地上喝稀饭的工夫,阿德起来了,永泰也起来了,一圈人站着,铁笼子似的围观着这地上的小姑娘。早晨的阳光从他们四肢之间的缝隙筛进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了她的光脚上,像长出一层黑白的花纹,越发显出了她的奇异。儿媳束手束脚地站在那里,似乎周身长出了好几双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她一边目测采采喝稀饭的进度,一边侧耳聆听着周围几个人胸腔里回响的算盘声。大约每个人都正在心里打着算盘吧,要是把这女孩留下,至少要养到出嫁,那得花多少钱啊。不能不给她吃饭吧,也不能让她光着屁股跑吧?不能给他们小看了她们娘俩,儿媳心里冷笑一声,又高声催促采采一句:“快点喝,喝完就送你回去。”
她提前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免得吓着他们。这时候白氏又开口了:“大清早跑过来,说什么也要吃了午饭再走吧,一碗稀饭管什么用,撒泡尿就没了。”儿媳不说话了,似乎得了赦令,暂时不用行刑了。白氏站在小泥炉边一副母仪天下的姿态,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鄙视过儿媳。白氏已经开始雍容大度地和面,准备做中午的手擀面,自己也不觉得这是加快了赶人走的步子。
一碗手擀面吃下去,采采终究被母亲拖着出了门。她身体被母亲押着,眼睛却使劲转过来,绝望地看着他们,似乎想用目光在他们身上抛下锚来。然而她们已经开始下山了,那两缕目光挣扎了几下还是沉下去,不见了。永泰去干活儿,走了,白氏带着阿德久久站在山崖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她眼睛里迅速闪过一道罕见的泪影,然后,像个屹立在山头的菩萨一样,她慈悲地说:“可怜的孩子啊,遇上这样的妈。”
晚上白氏正要和阿德吃晚饭的时候,儿媳独自回来了,看来已经成功把包袱甩掉了。她像个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员,溃不成军地进了窑洞,饭也不吃,灯也不开,倒头就睡在了炕上。白氏对她的鄙视仍然散发着余热,这点余热装在她的胸腔里足够烤熟几个土豆了。她想,这么狠心的女人还配吃什么晚饭?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儿媳气宇轩昂地吃了满满两大碗和子饭,把前一晚没吃的又补上了。她吃得理直气壮,大约是觉得自己刚做了回有功之臣,她刚为这个家赶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战功赫赫,理应多吃点。
第三天晚上,刚到掌灯时分,院门嘎吱响了一声,伴随着几声细碎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消失了,院子里再次寂静下来。白氏心里咯噔一声,从炕头上下来,穿上鞋疾步向院子里走去。在她走出窑洞的同时,她看到另一孔窑洞里也急急走出了一个人影。是儿媳。她们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影子被裹在黑暗里,面目模糊,薄薄地立在那里。尽管这样,白氏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影子是谁——采采。儿媳也认出来了,她们两个都没动,采采也没动,三个人在黑暗中安静冰凉地对峙着,甚是稳当。
最初的惊讶之后,白氏心里一声冷笑,居然自己又找上门来了。她后悔不该喂她那碗手擀面,现在要被赖上了,准确地说是永泰要被赖上了。这时候三角形动摇了,儿媳向院子中央的采采走过去。黑暗中白氏听见儿媳低声说了一句:“怎么又是光着脚跑过来的?”白氏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姑娘简直是在使苦肉计嘛,再跑来又不穿鞋,这明显就是计谋了。她倚着门框替永泰后悔,只以为娶了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女人安稳点,却不知道其实是娶了母女俩,看这情形他分明是中了她们的套。
儿媳把采采拉进了窑洞,这一晚采采就和儿媳还有永泰睡在一张炕上。一晚上人家睡得熨帖,倒是白氏一宿没睡。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像做秋收一样算了一晚上的账。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儿媳就把采采拖到院子里,她脚上趿拉着一双永泰穿过的破布鞋,鞋太大,她站在这两只鞋里像棵植物被栽在花盆里一样,走一步路都像跋山涉水似的。儿媳把她拖到院子中心往地上一扔,叫道:“你走还是不走?”采采蹲在地上不起来,儿媳上去又拖她,她双手抓地牢牢把自己吸在地面上,她一边躲她母亲的手一边大声号啕着:“我不走,我就不走,我回去了他还要打我,把我打死算了,你们都不要我,我也不想活了。”
矮墙上长出了一排黑压压的脑袋,麻雀似的蹲了一排,是街坊邻居听见哭声都赶来看热闹了。在水暖村,谁家有热闹而不让人看,可是不道德的。什么是他们的道德?道德就是把所有近乎气绝的快乐和无以复加的伤口都割开了给人看供人消遣,绝不能独享。
儿媳抬起头来无声地看了看那排蹲在墙头的脑袋,忽然就泪如雨下,她扭头进了窑洞,再出来时胳膊下夹了个小布包,永泰跟在后面一脸惊慌。儿媳倚着门哭:“我和采采走吧,你再找个女人过。”
永泰急得快跳起来了,让他再次变成光棍儿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地上的采采大声抽泣着,倚门而站的儿媳无声流着泪,配合真是天衣无缝。白氏看到此处已经明白,大局已定,这母女俩赢了。在水暖村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氏这一辈子也不是白给的,她在清晨的阳光里迈出了一步,带着巨大的影子走向了采采。她慈眉善目地拉起采采,说:“她不想走就让她留下吧,只是这上学的事……”她得和她们讨价还价。
儿媳还是倚着门,那个做道具的包包还被她夹在腋下。她看起来有一点疲惫。她收起了眼里所有真真假假的风情,不再说话,表示成交。
采采就这样留在了水暖村。
十三岁。
失学。
晚上和生母与继父睡在一张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