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又是毫无悬念的两碗小米稀饭、一大碗蒸熟的土豆片,土豆片切得厚实,一个个都能赛过磨盘,稳稳地盘踞在碗里。就是靠这土豆,山里女人才长出了敦实的屁股和**。白氏夹起一块土豆片,蘸了一圈血红的辣椒就往嘴里塞,土豆片下去了,辣椒酱在嘴唇上落了一圈,像抹了极艳的胭脂,妖媚得很。她吃完两片土豆了,阿德还坐在桌子后面不动。他呆呆地坐在灯光下,像块煮熟的番薯。白氏敲敲桌子,说:“快吃。”阿德忽然抬起头偷偷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她生怕他嘴里又说出关于那个死人有没有吃饭的话,连忙去堵他的口:“你快吃吧,你妈肯定有饭吃,埋她的时候我往她嘴里塞满了饭,她永远饿不着的。”
阿德看着她,眼睛里忽然就蓄满了泪,泪憋在眼眶里却不往下流。她看得肝肠寸断,她嗓子里一哽,连忙往里又塞了片土豆,好把那哽咽尽快咽下去。阿德的泪转了几圈还是落下来了,他无声地流着泪,忽然大声对她说:“你骗我,你就系(是)骗我,妈妈根本没有饭吃,她洗(死)了。”
白氏吃惊地看着阿德,她忽然觉得此刻的阿德就像魂灵附体,他身体里似乎获得了一尊崭新的人格,这个人格通透、聪敏,把那个傻子阿德打压下去了。但是她反而更加害怕了,就像是坐在她眼前的并不是阿德。这时候阿德蹒跚着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了下来,走到她面前,又是那么无声地落泪看着她。他怎么会这么娴熟地用眼泪摧残她?她一边诧异,一边抱起了他,把他抱在了怀里。他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没了娘的孩子总是可怜的。她把他抱紧了,他也把自己扣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尽情抽咽。她像哄婴儿一样拍打着他,想,过几年他就该淡忘了吧,一个小孩子总不能一直这样沉浸在丧母之痛中,这多少有些不正常。她想,给他养只小狗吧,让他试着去爱别的东西,或许他就可以分心了。
阿德又抽咽了两声,忽然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一边摸着她的**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阿德从没有吃过母乳,因为他母亲几乎没有奶水,他是靠着羊奶和小米稀饭长到现在的。大约就是因为没有吃过母乳造成的不安全感,阿德对女人的**异常迷恋,而且不管老少肥瘦,只要是**就行。他母亲还没有死的时候,白氏就已经发现了,但凡他母亲把他抱在怀里,他的两只手一定准确无误地放在她两只**上。虽然没有乳汁可吃,但他还是孜孜不倦地终日摸着那两只**。结了婚的女人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他母亲为了让他摸着方便,正大光明地终日把两只**挂出来让他摸,顺便让村人一路瞻仰,看起来他简直像一只挂在**上的猴子。
自从他母亲死后,这个任务只好落到白氏身上,虽然是松弛干瘪如布袋一般的老**了,但那毕竟是**。他母亲刚死的时候,他每夜哭着不睡觉,只有白氏把**塞给他一只,他才能停住哭泣,然后专心致志地摸着那只**,摸着摸着就睡着了。就是白天不睡觉的时候,他也时不时见缝插针地蹭到白氏身边说:“奶奶,让我摸一下。”白氏正干着别的活儿,两手腾不开,只好用嘴巴叼起衣服,露出两只老**让他摸一摸。他摸了两下,她说:“可以了吧?不能再摸了啊。”他和她讨价还价:“再摸一下,就一下。”
阿德父亲本来就嫌弃阿德是个傻子,妨碍了他光宗耀祖,自打死了老婆便终日在外找零活儿干,几乎不管阿德。所以就是去地里干活儿,白氏也得把阿德带上,反正没有旁人,白氏也就由着他摸去,他像玩什么玩具一样终日缠着这两只**,恨不得能割下来攥在手里。她一边干活儿一边由他摸着**,想,小孩子嘛,又没吃过奶水,真是可怜。
眼看着阿德已经五岁了,个子又长了一截,这摸**的习惯却丝毫没有减损,不仅没有减损,反而变本加厉,长势葳蕤。有时候她带着他到村大队里开会,坐了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阿德又旁若无人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摸起来。他随时随地攀缘在她身上,时刻准备摘下这两只**。她感觉到这样下去的危险了,再不制止他,恐怕他就要一直这样下去,搞不好到十几岁、二十几岁了还这样,当着别人的面就能把手伸进她衣服里摸来摸去。到该娶媳妇的时候了还这样,当着媳妇的面把手伸进奶奶的衣服里摸**?
她决定帮他戒掉这个不能再往大里长的恶习。一天晚上睡觉之前,阿德的手又熟门熟路地摸了过来,她知道他只要摸上两分钟就会自己睡着,可是,她下定了决心,大喝一声:“放开。”屋子里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似乎整个世界都被她的暴力喝停了。阿德的手愣了一下,然后这只手像是不相信这虚假的宁静,又独自前往圣地。他的手刚放上去,白氏的大手就追过来了,啪的一声把那只小手打到一边去了,余震太大,打得那只**直乱晃。阿德先是无声地把嘴咧开,表示他要哭了,他要吓唬她。然而他发现白氏是无动于衷的,他的眼泪这才放了出来。阿德坐在炕上号啕大哭,白氏翻过身继续睡觉,心想,他哭一会儿也就自己停了,由他哭会儿吧。半天过去了,阿德没有要减弱的意思,坚持不懈地号哭。白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眼睛却酸得火烧火燎,几乎要把休眠多年的眼泪逼出来了,但她多年练出的彪悍箍着她让她一动不动。他俩继续较劲。
阿德哭到后半夜,哭声渐小渐弱,大约实在是哭累了,自己趴下睡着了。白氏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翻过身来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睡梦中的阿德又挣扎着伸出手来娴熟地搁在了她的一只**上,一摸到**,他整个人忽然就静下来了,像很深海底的一只珠蚌。白氏又欲落泪,在睡梦中他都能准确地找到那只**,他贪恋母亲的怀抱而不得,才会这样歇斯底里地向往一只女人的**吧。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他大约在睡梦中都感觉到温暖了,身体放松了,安稳地窝在她怀里,手在**上却抓得更紧了,好像又一次抓住母亲的怀抱了。
她心中一阵悲伤,她突然意识到,他需要的如果仅仅是一只**的话,他可以向任何一个女人索取,是不是谁愿意给他一只**,他就会不顾一切跟着那女人而去?可是她死前寂寥的后半生就只有他了。
她辛辛苦苦一辈子,早年守寡,无人体恤,风骨近于钢铁,又不屑于与猥琐之流搭伙,把自己当牛马使才撑起这个家。无论怎样,这半傻的孩子还是给她平添了不少干活儿的能量。她干活儿干得直不起腰来,说:“阿德啊,来给奶奶捶捶背。”他就爬过去一下一下给她捶背。她说:“来给奶奶唱个歌。”他就站在那里五音不全地给她唱《放牛郎》。有一次祖孙俩坐在崖边数山下的汽车,他突然神秘地对她说:“奶奶,我长大了也买个小汽车,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我还带你去公园,好不好?”“公园”二字他说的是普通话,估计是从广播里听来的。他并不知道公园是什么,大约只觉得那是个遥远的好地方。她不搭理他,只起身说要去茅房,一转过身便哗哗流泪,休眠多年的眼泪终究是苏醒了,决堤而下。
打这以后,阿德再把手伸过来时总要先观察一下白氏脸色的阴晴,阴天不宜,傻子也怕招来暴风骤雨。晴光潋滟的时候,她也会额外赏他摸几下。今晚阿德大约是在坟地里又想他母亲了,便敢提出这个要求作为对他的安慰。见白氏不反对,他便爬上她的大腿,放心地把两只手都伸进去。白氏腾出两只手继续喝粥,周身却有一种异样的安泰和宁静,这个挂在她怀里的小孩子就像是她身上长出的一朵蘑菇,他的全部都依赖着她,他的每一天都是她亲手为他制造出来的。他是这世界上唯一真正和她血肉相连的人。这种感觉在死去的男人身上没得到,在儿子永泰那里没得到,在情夫肺痨那儿也没得到,半生渴望,最后倒是一个半傻的孩子给她了。
她唯恐被他窥到表情,便倔强地喝粥,差点把整只碗扣到脸上。
鲇鱼成了水暖村共同饲养的家畜,尽管人们生活不算宽裕,却不吝于把吃剩的饭菜每日倒进王五家的粪池里,在里面尤其以白氏最为慈悲,一天要跑过去看鲇鱼三次,次次不空手,刚煮熟的红薯、南瓜也扔给鱼们。鲇鱼也被喂熟了,一看见粪池边站着人影,便悉数游过来,像群小孩子一样张开嘴等着吃食。天气异常干旱的时候,白氏便从旱井里打出所剩不多的水,浇到王五家的粪坑里。旁人笑:“你对鱼比对人还好啊,这鱼又不是你孙子。”
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鲇鱼长了不少。
转眼又是冬天,暴躁的西北风开始送来大雪。眼看粪坑快要封冻了,人们不担心住在里面的鲇鱼,因为在粪坑的冰面下待一个暖和的冬天之后,它们又会增肥好几圈。等到来年破冰而出的时候,鲇鱼体形硕大魁梧,简直像冬眠于此的鲸。冬天漫山遍野没有一点绿色,人们打开一人高的瓮,满满一瓮酸菜经过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发酵,酸得凛冽、周正,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上饭桌打发馒头和面条了。整个漫长的冬天,人们就指望这一瓮一瓮的酸菜了。谁家要是没有酸菜瓮,那就准备整个冬天吃白水煮土豆吧。
整个冬天没有农事,人们专心待在家里,白天养膘,晚上配种。中午的时候,村口有阳光的地方总会黑压压聚集着一群人,像群跳蚤在晒太阳。男人清一色穿着面色如土的棉衣,女人头上裹着五颜六色的头巾以抗议这枯燥的寒冬。男男女女袖着两只手每日东家长西家短,或者数着山脚下来来去去的汽车,要么就数着对面山头上雪白的坟堆。数来数去,今年村里又少了两个人,移到对面的山头上去了。活着时和这些人每天见三回,死了还是每天见三回,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那些新坟和老坟。肥硕的新坟依偎着干瘦的老坟,好似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需要些许包庇。老坟虽然枯瘦,但周身阴气更重些,似长了一身的骨头,硌着活人的眼。众人一边与那些坟遥遥相望,一边唏嘘感叹,大约是庆幸自己还活在这个山头上,可是又不知道哪个早晨就忽然搬到对面的山头上了。人生在世横竖不过“无常”二字,活过三十岁的人就要暗自庆幸已把半辈子交待了。
有时候眼尖的人会猛然看到白雪覆盖的坟群里有一个小孩的影子像幽灵一样一闪一闪,便有人亮起嗓门呼唤白氏:“你家的阿德可又跑到对面的坟地里去了,不知那里有金子还是银子。”
水暖村的春天终于从冰雪里破壳而出,青草稀薄崭新的影子让人们欢呼雀跃,宛如自己重新活过来一般。人们欢呼主要是因为穿了半年的棉衣可以卸下去了。棉衣整个冬天都不洗的,早结了厚厚一层油垢,刮一刮就是二两油,明晃晃得都能映出人影,镜子似的终日挂在身上。小孩子的棉衣尤其脏,又没得换,大人恨不得把棉衣缝在他们身上,又怕虱子吃了他们。鲇鱼破冰而出,一个个水妖一般,魁梧鲜亮,满身是膘,果然不负众望。水暖村的春天来了,永泰的春天也接踵而至。他的第一个女人也就是阿德的母亲死了,现在,第二个女人要走马上任来补空缺了。
这个女人是媒人从十里之外的一个山村里介绍来的,据说她是因为不堪忍受她男人嗜赌和嗜酒,赌博赌得家徒四壁,喝完酒回来还要打她撒气。她一气之下离了婚,在本村是不好再嫁了,便翻过一个山头嫁到水暖村来。山里的女人没有经济收入,一旦脱离了一个男人,必须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再依附到另一个男人身上。有的女人眼看卧床生病的男人好不了了,在男人还没有咽气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下家,男人一咽气,她就拍屁股走人,换一个男人也无非是在晚上被继续睡,前提是先要有口饭吃。
这个女人比永泰大出七岁,已经三十八岁了,还把一个十三岁的女儿留在了前夫家。这是两人定好的婚前契约,谁都不许带孩子。对方要是带过来孩子,既不是自己生的,又要多张吃饭的嘴,如果还要上学,那就更麻烦了,还得年年交学费。带过来的是女儿,那无非是给别人家养着,养大了再嫁出去;如果带过来的是儿子,那分明就是在给自己储蓄一个仇人了,长大了又是自己的首席债主,钱也要,老婆也要,连本带息一齐问他要。至于阿德,他已经和白氏商量好了,从此以后阿德就交给她抚养了。永泰早就为他这个傻儿子发愁,他担心傻子不能给他养老送终就罢了,他还得养傻子一辈子。不过大家就住在一个院子里,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不是仇人。只是眼下,他急于迎娶这个三十八岁的女人,不得不分开主次,那女人虽说年龄大了些,皮糙肉厚了些,可是他这样的光棍儿还想要什么呢?只要是个女的就行了。他得把阿德搁置到一边,不能让这傻儿子在关键时刻变成他的累赘。
白氏听了这番话,半是喜悦半是悲伤,喜悦的是,这次好像坐实把阿德纳入自己麾下了,他们更要相依为命了;悲伤的是,这孩子死了妈又被爸抛开,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了一个人世间的孤儿。好在他还有她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亲人,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也躺到对面的山头上了,他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收留他吗?她用提前过世的眼光审视着趴在窗前的阿德,他背对着他们,透过玻璃呆呆地看着外面,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她看着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回过头来和她说句话,可是他固执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从玻璃里看到了他的影子,粉红色的舌头耷拉在外面,湿漉漉的。他的脸上也湿漉漉的,全是泪。他用力贴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拼命地镶嵌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