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孙频 2081 字 2个月前

迎神赛社之后,常勇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她突然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独自坐在屋里或者拄着竹杖走在街上的时候,她都在那里自言自语,好像她周围始终站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再或者,人们觉得那围在她身边的根本就不是人。就是不自言自语的时候,她也和从前不同了,她随便往哪儿一坐,脸上身上都有一种诡异的端凝空虚之气,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只那么心平气和地空着,好像她是一座空空的庙宇,她的灵魂已经走开了,已经腾空了,给别的什么魂灵腾出地方来了,香火之气却还在这庙宇里缭绕不去。只这袅袅的香火气便在她身体里戳了一根坚硬的芯子,把她牢牢地夯在了那里。插过钢钎的腮帮子上留下了两个浅浅的疤,这两个疤让她看起来神秘了很多,好像什么鬼神在她脸上烙下的印记,使她从人群中一下就跳出来了,就连她那两只可怖的白眼也像某一种谶语了。她看起来,不太像人了。

其实常勇不过是因为经历了钢钎穿腮的极度恐惧以及被万众瞩目的极度兴奋之后,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精神分裂的癔症。当时为了克服对钢钎的恐惧,她极力给自己一种强大的心理暗示:她可是被神灵附体的,一点都不会痛的,更不会死的。当这种强烈的暗示被一支钢钎瞬间定格下来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了。穿腮之后她便开始认为,她确实是被神灵附了身的,她不再是一个常人。

在这次迎神赛社之后,果然多了一些来找常勇算命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来找常勇的时候,常勇就在炕上盘腿一坐,白眼珠使劲翻着翻着,头忽然就耷拉下去了,就像是突然睡着了。等到她再次缓缓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神情和声音忽然都变了,她有时候做出妇人的娇媚状,翘着兰花指,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好像她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她身体里正附着一个女人的魂魄指挥着她说下去。有时候她又忽然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又是咳嗽又是打哈欠,连腰都直不起来,脸上也像凭空生出了很多褶子,每一道褶子都拖着她的脸向下垂去,使她看起来瞬间就老去了几十岁。她的声音也是苍老的,老得连字都咬不住了,走风漏气的似乎正从一张没有牙的黑洞洞的嘴里发出来,让人听着都骇然。这时候她好像又被一个老人的魂魄控制了,老人的魂魄坐在她的肉身里,通过她的嘴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等魂魄说完之后,常勇开始慢慢苏醒,她耷拉的头慢慢抬起来了,满面倦容,好像刚打过仗一样。她用白眼珠看看周围,说:“我这是在哪里了,怎么这么累啊?”

来算命的老头儿老太太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管常勇到底说对了几句,其实就是在被所谓的灵魂控制的时候,常勇嘴里说出来的仍然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无非就是有求必应,给算命的人各种心理暗示罢了,总之就是要给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一种无限的希望。可是来算命的人都被常勇这种诡异的气场镇住了,只觉得这瞎子可能是在迎神赛社中真的通灵了。这可不是丢个铜钱测测八字,这是上了一个档次,她已经变成乩身了。

这话一传出去,有事没事的人都凑到常勇家门口来看热闹,倒是里三层外三层像看戏一样热闹,常勇连门也不出,就坐在自己家的炕上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重复表演。最多就是换换附在她身体里的那个神灵的年龄和性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反正神仙不问出处,大约和人一样各个年龄层次的都有。

众人的围观给了常勇一种剧烈而新鲜的刺激,就像在她身体里种了一只鱼钩一样,人们期望着能从她身体里钓出更血腥、更刺激、更神秘的东西来,她必须不负众望,必须把戏演到底,演到骨头里,榨出自己所有的可怕潜质,才能在这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站住脚,活下去。她成了人、神临界处的一个优伶,在灯火辉煌处供众生赏玩。

她很快就对这门技艺娴熟了,什么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吧,哪有越做越不熟练的?为了回馈观众,她自作主张,在传统扶乩中加入了很多新的内容。她自小听爷爷唱晋剧、唱上党梆子、唱队戏,什么《太极图》《光武山》《过五关》《斩华雄》《鸿门宴》《气周瑜》,她都能唱下来的,瞎子眼瞎心明,基本听一遍就能背下来。这点童子功,现在居然都派上用场了。表演时她还兼有很多道具,木剑护符不离身。附身的神仙品种也越来越多,她的体内俨然是蟠桃盛会了,众神逗乐打趣,流连忘返。

渐渐地常勇都有点迷恋这种表演了,虽然她心里知道多数人还是把她当个消遣来观看,但就是这消遣也够喂养她一阵子了。她周围聚集的人越多,人声越嘈杂,她就越兴奋,这种极度的兴奋催化她,使她周身迅速发生了化学反应。她暴露出的潜质让她自己都觉得害怕。她入戏极快,而且非常称职,一旦开始表演,她的眼前就开始出现各种神灵的幻象。与其说是众人需要这些神灵,不如说她才是最需要的那个人,于是,她虔诚地向着那些幻象伸出手去,她感觉到那幻象终于握住她的手了,像一个父亲或母亲一样握住了她的手。她像一个基督徒得到了耶稣的庇护,顿时便流下泪来。现在,她是他们的孩子,父亲、母亲、爷爷,谁都会抛弃她,可是这些被她一手造出来的幻象是永远不会抛弃她的,因为他们是被她亲手造出来的,她就是他们的庙宇。

她在黑暗中和这些幻影喃喃说话,她拥抱他们,他们便也拥抱她。在拥抱的那一瞬间,她浑身一抖,仿佛真的在那个空虚的拥抱中感到了他们身上的温度,他们爱她,她相信他们是爱她的,这点爱她渴望了多少年啊。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她,都被这种神秘的气氛震慑住了。而她在这片寂静中越发满足,越发投入,她被那些神灵的幻象拥抱着温暖着,她觉得她已经不在人间,甚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登上了云头,再无所谓什么眼睛不眼睛,她坐在那里可以俯视众生,可以悲悯众生,她甚至看到了自己在人群中的那具丑陋的肉身。真是丑陋啊,一个瞎子,一个半男不女的怪物,她那么憎恨它。而现在,她分明是这些俗人的菩萨,她在普度他们。

这种虚幻的崇高感紧紧地裹着她,有如给她塑上了一道金身,她在黑暗中感到了自己此时的祥和、宁静、美丽。她的泪哗哗往下流,就为了能与这些幻影拥抱,她真的情愿再不醒来,她情愿就在梦中要一个长长久久的拥抱,情愿她自己也只做一个没有肉身的幻影。

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没有什么不能醒来。周围再次开始喧哗,那些幻影慢慢消散了,她和他们依依惜别,泪流满面。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原来这世界上其实根本无所谓孤独,因为没有什么是抵达不了的,最真实、最恒久的东西其实就活在人的一念之间,你不让它死,它就永远不会死。你在意念中想着它的拥抱的时候,它就会一直用巨大的羽翼抱着你。

她坐在油毡的一朵牡丹花上,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像一尊真正的佛。

众人看戏看够了,还得回家做饭吃饭,还得外出挣钱养家,所以都纷纷散去。散去的时候有的人留下五块八块,有的人给她留下二斤桃酥,还有的什么都不留,赤手空拳地来看戏再赤手空拳地回去。反正一个瞎子也看不见,至于神灵,谁愿意信谁就去信吧。你要是不信,他们也不会赖着你。

其间杨德清也越来越忙,自打过年那次迎神赛社之后,就有邻县的邻村的人陆陆续续过来请他去做求神祭祀的马裨。

他每次过来看常勇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伤,只是常勇看不见。他四处做穿杖、挂铡、吐火等各种骇人的表演,有时候在脸上插的都不是钢钎,而是钢刀,钢刀从腮帮子这边插进去,从腮帮子那边穿出来;还有的时候把几支钢钎一支一支从腮上捅过去,把整个腮帮子捅得像个马蜂窝;有时候还要用刀往自己额头上砍,砍得越狠就越逼真。越是这样,别人越觉得他不是人,越觉得他不是人便越敬畏他。每次表演完他都要歇好多天,白天闭门不出,只在晚上的时候去看看常勇。他一定要等脸上的伤口痊愈了才接着出去表演,马裨是不能受伤的,受伤的只能是人,而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他每次去看常勇的时候都给她带点吃的,可是他绝不肯过夜,和她坐着聊一会儿就走了,常勇怎么留他他都不肯。事实上,他对常勇的整个态度都不及从前了。他整个人变得很生硬很暴烈,好像那砍在他身上的每一刀、插进去的每一支钢钎都在他身体里一个最幽暗的部分沉积下来了,它们像落叶一样越积越厚,直至在他身体里开始发酵,开始变质,开始蜕变成一种戾气。以前她留他的时候,他便会怜惜她,留下陪她,可是现在,他连头都不回,带着一脸伤疤阴郁地坚决地离开了。他带给她什么吃的的时候,也会不容商量地对她说“你快把这个吃了”。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会非常暴躁地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

然而这暴戾让常勇心生舒服,她知道这种暴戾不过是他的一支援军,他必须靠这点戾气来支援自己的软弱、无用,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有一点虚张声势的狰狞。他借用了傩戏中那个驱鬼人的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这一戴他就再也不愿摘掉了。因为他躲在面具的后面忽然产生了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似乎这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好去处,他躲在这面具后面其实谁都找不到他,那个他本身忽然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他情愿他消失,因为他太厌恶太看不起他本身了。他越是暴戾,她越是心疼他,因为她知道,他越是暴戾便越是难熬,因为他本身摇摇欲坠,他快撑不下去了。

一个晚上,她终于和他说:“咱们不做这个了好吗?要不我们离开交城吧,我们去别的地方,要不躲到吕梁山里去,谁都不认识我们,我们俩就是种点地也能活下去的。”

他粗暴地打断了她:“能去哪儿?我们能去哪儿?去哪儿不都是像蝼蚁像狗一样活着?没有人会把我们当人,我们自己也习惯了不能把自己当人。你信吗,我们就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照样不能把自己当人。”她说:“像现在这样每天用刀子往自己脸上砍,用钢钎往腮帮子上戳,你就觉得自己是人了吗?”他冷笑:“现在也不是人,但这样做一个怪物要比做一个人好。就算是怪物,别人也是需要我的,敬畏我的。你要知道,现在,我们俩都是需要观众才能活下去的,我们是靠演戏活着的,所以我们不可能逃到无人的地方去,那样我们更活不下去。”

不错,他们都是怪物,可是她明白,更需要这样一个怪物的其实不是县城里的人们,而是他自己。从前的种种羞辱与种种罪恶感在他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缺口,不如此自虐他便不足以填补自己身上的那些缺口。他正在把一种暴力正当化,而把暴力正当化的过程就是他正面接受自己耻辱的过程,接受了这耻辱他才觉得自己强大了。她知道,他粗暴地拒绝在她这里过夜是因为他已经做不了爱了。那是他的一种耻辱。男人总是会用加倍的虚张声势的强硬去填补自己一个地方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