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孙频 2860 字 2个月前

转眼已经是夏天,天气越来越热,蚊虫多起来,家家户户挂起了竹帘。竹子是新砍的,帘子一挂,满街是竹子的清香。这点竹香在北方县城的街道上流动着,像长出了一层阴凉的青苔。

常勇有段时间没见到杨德清了,她无端地有些忐忑,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便四处问人打听。这个晚上,杨德清忽然敲开了常勇的家门。她一开门就听出他走路有些不稳,便问:“哥,你怎么了,最近你到哪儿了?”杨德清没有说话,进屋就坐在了炕沿上。常勇挨着他坐下来,又疑虑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病了?”杨德清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对她说:“常勇,以后我要是不能来看你了,你自己可要小心。”常勇坐在那儿愣了几秒钟,然后她忽然伸出手向他摸去。他向后躲闪了一下,常勇便用更大的力气扑了过去,他躲闪不及,两个人都跌倒在炕上。常勇的手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向上摸着,她一边摸一边恐惧地说:“你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你怎么烫成这样?”等摸到他的脸时,她的手不动了。她把那只手哆哆嗦嗦地收回来放在自己鼻子下闻了闻,她突然尖叫了一声:“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杨德清静静地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他的脸看起来异常狰狞,上面几处很深的伤口正在发炎流脓,伤口像嘴唇一样翻出来,露出了猩红色的里子,猩红色的最下面若隐若现地沉着几点雪白,那是骨头。事实上,他的整个脸都已经肿起来,变成黑紫色了,只是常勇看不到。常勇的手再次伸过来,他不再躲了,安静地坐在那里让她摸,她摸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摸到后来,她的手渐渐停住了,她像个母亲一样无声地把他的头抱在了怀里。杨德清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他说:“常勇,以后晚上一定要把门关上了,不要再让任何人进来。我就是不来了你也要自己好好往下活。”常勇忽然推开他,从炕上跳下去,开始摸索着收拾东西,她一边收拾一边说:“走,我带你去省城的医院,不要怕花钱,我有钱。我真的有钱,你看,你快看。”她收拾起一个小布包背在身上,然后就跌跌撞撞地去拽杨德清。杨德清不动,她就使劲拖他,她大声说:“快走啊,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快起来。”

她拖不动他,她又使劲拽他的胳膊,他胳膊一松,她便整个人跌倒在地。她爬起来又一次摸到了那只胳膊,她的泪下来了,落在杨德清那只滚烫的手上。那只手太烫了,以至于泪一滴上去她就能听见它吱吱地被烤干了。杨德清的声音很轻很弱,像个很柔软的婴儿:“没用了,丫头,我就是最后来看看你,我真的不放心你,以后要是有人再欺负你可怎么办。我走了。你就养条狗吧,千万别再让什么人进来了。丫头,你别怕,就是走了我也在那边等着你呢,我们肯定还会相见的。这样死了多好,我起码不是饿死的,不是被人像打狗一样打死的,能这样死掉是好事,你应该高兴啊。”她抱住他号啕大哭:“你也不要我了吗,连你都不要我了吗?”

杨德清静静地流着泪,一句话都不说,泪水在他狰狞变形的脸上沟壑里纵横。常勇忽然把他按倒在炕上,她摸索到他的裤腰,开始拼命往下扯他的裤子。他不反抗,她把他的裤子脱了就开始用手摸索那个地方,那里很安静,她用手使劲抚摸它,但那里始终是软的,没有一点点硬起来的迹象。她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它上面。杨德清忽然起身,粗暴地把她推在了炕上,只两下他就脱掉了她的裤子,他把她的两条腿大大摊开,然后,他的一根手指头从那里伸了进去。他用那根指头捅着她,她开始呻吟,他便捅得更用力了。他一边捅一边说:“哥对不起你,就当你是哥的女人了。”常勇一边哗哗流泪一边扭着身体大叫:“我本来就是你的女人,我都怀过你的孩子了,快×我,你狠狠×我吧。”杨德清也流着泪,嘴里不停地说:“哥这就×你。你这小**妇,你真****,其实你是交城县里最****的女人,别人都以为你是半男不女,其实你是交城县里最****的女人,你恨不得让所有的男人都把你×一遍,是不是?你可真是个女人。”

常勇流着泪大笑:“是的,是的,我就想做女人,我本来就是女人,我就想让男人×。哥,你快要我,你今晚就把我弄死了好不好?你×死我吧。”杨德清哽咽着连声说:“好,好,这就要你,哥这不就在要你吗?”他的那根手指更深地伸了进去,那个洞穴把他的一根手指吞没了,他开始伸进去两根手指、三根手指……最后,他的整只右手都伸进那洞穴里了。常勇不顾一切地疯狂大叫,她叫着:“我还要,还要!哥,再深点,再深点,你再插我,再插进去啊。”杨德清的那只手更深地向里伸去,伸去,他把整只胳膊都要伸进去了。常勇把两只腿分开到了极限,她像个真正的**一样大笑着扭动着,忽然她大叫着:“哥,你插进我的子宫里了,你插得好深。”然后,她开始浑身抽搐,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濒死的极致的笑容。现在,她是女人了,他是男人了,他们**成了一枚血腥的标本,久久交缠,再不放开。

两个人都久久地一动不动,杨德清的那只手还插在她的洞穴里,他的整只手臂都快被吸进去了,他就那么安静地趴在她**,看起来他像是刚从她子宫里生出来的婴儿,身体出世了,一只胳膊还没有出世,还连在母亲的子宫里。

一切都那么静谧、安详,似乎一切不过是从头开始。

常勇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她和杨德清在一起关了三天三夜之后,门终于开了。杨德清已经死了,死在了她的炕上。东街大队只雇了两个人,草草地把杨德清埋在了城外的坟地里,送丧的只有常勇一个人。

又是半年过去了,一场大雪覆盖了却波街。枣树和柿树的铁画银钩映在苍青色的冬日天空下,看起来分外寂寞。柿树的顶端有一些够不着的柿子还挂在枝头,这些金色的柿子一半被埋在了雪里面,早已冻僵了,在阳光下闪着一种玉石的光泽。人们踩着积雪的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出来进去,忙活着又一天的营生。竹帘已经换成了厚厚的棉布帘,棉布帘多是用碎布头拼成的,一块一块地细细镶嵌在一起,看起来有一种五光十色的卑琐的华美。厚厚的帘子捂着后面白菜炖土豆的气味,窗台的罐头瓶里插着一只白菜花。整个冬天却波街的人们吃的都是土豆和白菜,还有长长的手擀面。这个冬天看起来和以往的冬天没有什么不同,节气的变换微微给人们带来一点调剂。冬至来了要吃顿饺子,然后就该等腊八了,腊八家家户户要做馏米,要腌腊八蒜,然后就该等着过年了,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可是就是在这个冬天却波街上忽然平地掀起了风波。县里下来文件,却波街被纳进老街改造的项目中了,这条街道要拓宽要重修,也就是说,临街的老店铺老宅子全部要拆掉。整条却波街鼎沸了,一时间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有的人集成一串已经准备要上访告状,还有的买好农药、刀具准备随时以抹脖子、上吊、喝毒药来要挟。几乎所有的人嘴里都说着同一句话:“还让不让人活了?这老街拆了,店铺拆了,老宅子拆了,人们靠什么生活,住在哪儿?”虽说最后也要折合成拆迁房来赔偿,但一平方米的老房子折合一平方米的新房,新房子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盖起来不说,还在偏僻的城郊,店铺是没法开了,这店铺没法开就意味着人们唯一的生路断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全家老小都饿着吗?县里的领导自然是管不了这么多的,他们要政绩,要政绩就得先修路,最没活路的永远是平民百姓。

拆迁的最后通牒下来了,到时推土机会开过来把临街的老店铺全部推倒,催促人们赶紧搬家。却波街上的男女老少没日没夜地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不能搬啊,搬走了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不搬呢?怎么才能不搬?常勇家的老宅也是临街的,也在拆迁范围。离开从小长大的老宅子,离开没有眼睛也熟悉不过的却波街,她怎么活?常勇心中明白,嘴上却什么都不说,人们这么一忙也顾不得去她家算命看扶乩表演了,她闲得慌,每天也拄着竹杖凑在人堆里,听别人在那儿出各种计策。

人们嘴上说再多终究也没有挡住推土机的钢铁之躯,拆迁如期开始了,先从却波街的最东边开始动工,只半天工夫,房子便倒了一排。虽然人们嘴上硬着说死也要死在自家宅子里,可是真的眼见推土机开过来了,还是没有人敢玩命的,哭着喊着,终究把房子把店铺给人家腾出来了,家具什么的没来得及往出拿的直接就被埋进尘土里了。开旅店的王老七,自恃是个瘸腿的残疾人,旅店又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眼见推土机开过来了就是躺在**不起来,他放出话去,推土机有本事就把他直接埋了。结果,拆迁拆到他旅店这里了,几个大汉进去把他连人带床抬了出来,把他露天安置在了雪地里,由他躺着,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不一会儿,推土机轰隆隆地就碾平了一排旅店。

众人一看这形势便越发焦急,这样下去,不过几天整条却波街就会被推平。被拆了房子的杨金花像疯了一样,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见人就骂,她跳着脚,嘴角吐着白沫,一个指头直直戳着天空:“我非要去找他拼命不可,我要去堵他家的门杀他全家,让他光着屁股跑出来跑进去地向我求饶,让他给我跪下求饶。”说归说,也没见她哪天早晨去堵县长的门,大伙就任由她跳来跳去地说,说再多也不过是个自我安慰,没有用的。马上就要拆到自己家门上了,除了搬走,真是没有一点办法。可是,又搬到哪里去?天寒地冻的,再租个小破房住?恐怕连炉子都不能生,屋里放盆水都能结成冰。这是北方的数九寒天啊。

众人正围在一起跺着脚想办法,这时候,一个年老的女人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常勇。一瞬间她两眼发光,蹒跚着走到常勇跟前,满嘴走风漏气地对她说:“常半仙,你快给人们算算,这怎么才好啊?快给人们想个办法啊。”众人一听立刻围了上来,急病乱投医,就是有一根稻草都不会放过的,何况常勇还是个半人半仙的乩身。人们七嘴八舌,都包围着她:“快给我们算算,这劫能躲过去吗?”还有个声音在人群里忽然说:“常勇,你也想想办法,你家那宅子不是也靠着街?等那宅子一拆,你往哪儿住去?你连眼睛都看不见,干什么方便?我们好歹有眼睛能看见,你怎么办?”人们一片唏嘘,顿时觉得自己的不幸稍微轻了些,他们把自己的不幸转嫁到这个瞎子身上一部分了。是啊,谁不幸能不幸过常勇?虽说她能算个命打个卦,可大家心里明白,她不过也是个肉身,哪能扛得过一架推土机?她孤人一个,连个住处都没有了,眼睛又看不见,以后怎么活?

众人正唉声叹气的时候,沉默多日的常勇忽然开口了。她静静地站在人群里,脸上有一种神秘安详的微笑,她说:“我来给你们想办法。”人群静了一下,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继而明白过来了又相继做出了各种复杂的表情,她一个瞎子能有什么办法?除非她真的不是人,真的能召唤神灵来帮助这些肉身的人。可是,她真的不是人吗?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么多年里人们一直没有搞清楚,现在,连她到底是不是人,人们都搞不清楚了。不过,这种迷惑稍微安慰了绝望中的人们,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向神灵求助的,即使平时不信鬼神,也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为自己临时杜撰出几个神灵来。

现在,人们齐刷刷地盯着常勇,人们真希望她不是人啊,希望她这副肉身其实是假的,转眼之间她就可以飞上云端,变成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是常勇没有任何飞起来的迹象,她还是那么笃实安详地站在那里,还是个翻着白眼的瞎子。

她开始往回迈步,只听她说:“先回吧,明天一早我自会有办法的。”说完便拄着竹杖,一步一步向自己家门口量过去。没有人敢跟着她,她最后一句话虽然给了人们一些微薄的安慰,但也莫名地让人觉得恐惧,似乎是她真的要在明早摇身变成什么怪物要使出什么可怕的神力了。人们一边期待一边恐惧。这一夜,却波街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失眠了,包括常勇。

这一夜又下了厚厚一层雪,新鲜的大雪把前几日的残垣都覆盖了,整条却波街看上去洁净而荒凉,像是一个异域的星球,雪地上还没有人踩过,所有早起的人看着这原始的雪原都有点莫名地发怵,似乎已经身在异域了。八点以后推土机又开过来了,雪天也不影响工程的,今天要继续拆,再过两天整条街也就被拆平了。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却波街上,嘴里呵着白气站成一堆,都呆呆地看着那辆推土机。就要开工了,就在这时候,人们忽然听到了竹杖戳在雪地里发出的浑浊沉闷的声音,是常勇过来了。

常勇拄着竹杖,一步步向推土机走去。所有的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齐齐为常勇让出一条路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常勇,他们想看清这瞎子在一夜之间可有变化。没有,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她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似乎是刚刚不小心掉进水里了,刚从水里爬出来。衣服湿透了,贴在她身上,这一贴,人们突然发现这瞎子居然有胸有屁股,难道,她真的是个女人?湿漉漉的男人一样的短发贴在她额上,正往下滴水。她看起来有些冷,嘴唇冻得鲜红,这抹鲜红使她看起来甚至有些娇媚了。有个男人甚至想,这女瞎子其实还长得不赖,真是可惜了,这么多年就装成个男人,也不容易啊。

常勇已经走到推土机五米开外了,她站住了,忽然回过身来,用白眼珠子看着后面的人群。然后,她扔了竹杖,盘腿在雪地里坐下了,她坐得很端庄很沉静,就像平日她在炕上做扶乩一样,立刻让人感到有一种神秘的可怕的气场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了。众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法术,全都屏息看着她。忽然人群中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在空气中撕裂开来:“妈妈,她身上有汽油味。”

就在这个时候,常勇那只放在口袋里的手已经掏出来了,她手里捏着一只红色的打火机。就那一点红,跳动在无边的雪地里,看起来有些妖娆。常勇忽然微笑了,很静很深的一种笑,像株莲花一样在雪地里笑着。人群忽然反应过来了,几个男人在雪地里向她冲去,推土机里也跳出了两个跌跌撞撞的男人。可是晚了,她已经打出了一簇火苗,然后,她轻轻一抱,无比安详地把这簇火苗抱在了怀里。

嚯的一声,她整个人都烧着了,很快,她浸过汽油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火焰吞没了,她变成了雪地里的一团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孔。在点着自己的一瞬间,她意识里只闪过了一句话,是对死去的杨德清说的:“我们凭着自己的力量终于冲出了自己的地狱。你是,我也是。多么好,我们都不是饿死的,也不是被人打死的。”

是的,爷爷说得对,杨德清说得也对,在这个世界上谁先走都没有关系的,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在一切苦难之后,所有的人都会再次相见,再次拥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钟里,她的盲眼在金色的火焰里第一次看到了她自己的身影,一个女人袅娜的身影站在一条金色的大河边,一头拖及脚跟的长发,衣袂纷飞,她正低头看着自己在河中的倒影,如临水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