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孙频 2964 字 2个月前

常勇是从后半夜开始腹痛的,下面开始流血。她流的血越来越多,很快就把床单和褥子都湿透了。杨德清抓起身边的衣服,一件一件垫到她身体下面,不一会儿又湿透了。他开始害怕,他想送她去医院,可是没有钱怎么进医院?还有就是他要把不停流血的常勇送到医院,明早全县都会知道常勇是女人。不能送,可是,她这样流下去会不会死掉?

常勇脸色惨白地躺在那里,已经筋疲力尽,身下的血泊像一张巨大的嘴,渐渐地把她含进去了。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摸索着,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却不说一句话。这个时候,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相依为命,她身体里的血液通过她的手流进了他的,他们好像被血液铸在一起了,好像再也不能分开。

他不敢看她的脸,只是呆坐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他飞快地跳下炕出了屋,到厨房的灶里扒出一箩筐柴灰。他捧着这筐柴灰飞奔进屋,扯下常勇湿漉漉的裤子,把她的两条腿分开,然后把一捧柴灰堵到了她**。常勇一动不动地躺着,分开两腿,他迎着她坐着,久久地,就用一个姿势牢牢堵着那个部位,仿佛怕那里会随时决堤一样。柴灰湿透了,他再换上一捧。这是他第一次摸到女人这个部位,这个部位他幻想了成百上千次,可是现在,它真的就在他手中的时候,他只觉得它是一封遥远、褪色的信,从他那遥远的过去寄来,只是,现在,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们看起来就像在进行一种静止、原始的**仪式,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更给这仪式增添了几分神秘与恐怖。绿色油毡上的牡丹因为吸饱了鲜血而更加妖艳,轰然在黑暗中开成了一座花园。

在天刚亮的时候,常勇的血终于止住了。两个人都悄无声息地倒在炕上,像两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丢盔弃甲,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都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杨德清每到深夜就翻墙进常勇家的院子,常勇给他留着里面的门,他给她带些白天弄来的吃食,帮她洗两件衣服,然后两个人就关灯睡下了,依然是一个睡在炕头,一个睡在炕尾。他怕再有什么男人来欺负常勇,可是他也怕万一真的有人进来看到了他,又该怎么办。他转念又一想,怕什么,这县城里可有人把他们当人?也就在常勇这里,他还能算个人,因为她比他更弱小、更孤单,她需要他。而他需要她这种需要。

这个深夜,杨德清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了,有一只手在摸他下面。他在黑暗中定了定神,明白了,这是常勇的手。她正在摸他。他浑身的神经开始紧张,开始抽搐,一团火开始在他身体里燃烧。他想,万一呢,万一会好呢。可是,那只器官在常勇手里仍然是软的,有一刻它都有点蠢蠢欲动了,可是很快又缩回去了,软下去了。常勇不甘心,还在继续摆弄它、抚摸它,像只大鸟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觉得无地自容,他一把推开了她:“干什么?你还没好呢。”常勇手里空了,她在黑暗中呆了呆,然后她又爬过来试图摸索他,她手里有一种快要烧着的蛮力,她一边抚摸他的身体,一边用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声音对他说:“哥,你不想吗,你真不想吗?你上次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整个身体贴了上来,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因了这黑暗的遮蔽,他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妖娆。盲女常勇在这深夜里忽然如同鬼神附体,风情得让他害怕。她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根本就不是白天的那个瞎子,可是,他必须承认,此刻的常勇是多么女人啊,她真正是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女人啊。也许,这样的女人,这样没有眼睛的女人,就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彻底开放吧。可是他不行,他还是硬不起来,他简直要流泪了,他从她手里怀里挣脱出来,他大声地粗暴地吼道:“你想干什么?快放开,睡觉。”

常勇的手一下僵住了,她在黑暗中愣了几秒钟,忽然大哭起来:“哥,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不想要我了吗?”杨德清哽着嗓子说:“你身体还没好,要好好养着。”常勇边摸索他边哭:“我不要什么好不好,好了又怎样,像我这样的人活长了又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就真那么想活吗?我不想这样半男不女地活着,我就是个女人,我生下来就是个女人,为什么要假装是男人?我就是不要脸,我就是想让男人强**,要我,不停地要我,我就想死在这种事上,就是这样死了也比活着好吧。”

杨德清一点一点往后退,想躲开常勇的手,可是他已经贴到墙上了,他无路可去。于是,他就像一枚标本一样被自己干干地挂在了墙上,他挂在那里泪流满面。他是一个被阉割了的男人,而她是一个被阉割了的女人。他想做男人而不得,她却是想做女人而不得,他们是两个在人群中丢失了性别的生物,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常勇又摸索过来了,她也流着泪,她边哭边摸着他的脸、他的全身,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她又一次摸到了他的裤子,她不顾一切地扯下了他的裤子。在那一瞬间,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硬起来,如果在这个时候能硬起来能插到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体里,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他明白,对他们来说那已经不是**了,那是一种对阉人的补偿,只有他的身体进入她的身体里,他们各自的残缺才能天衣无缝地融合起来,他们两个合在一起,才能变成一个人。

可是,不行,他们各自的残疾已经深入骨髓。他抱住了她,开始号啕大哭,她也紧紧抱着他哭。到了后来,他伏在她怀里慢慢变成了抽泣,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像在哄一个婴儿入睡。窗外,东方已白。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转眼就要过年了。这个晚上,常勇把炉子添好,煮好小米稀饭,照例等着杨德清。杨德清披着一身雪花进来了,他拍打着雪花说:“今天下大雪了。”常勇问:“雪是什么颜色的?”杨德清不说话,他喝了两口小米稀饭,忽然放下碗说:“常勇,你想一直这样活下去吗?”常勇把头偏了偏,寻找着他坐的方向。杨德清顿了顿才说:“今年东街要闹迎神赛社,听说要大闹。我今天听说他们需要两个马裨,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做这马裨?”

交城地处吕梁东边,被山川阻隔,所以这个晋中小县城有条件保留了部分傩文化。佛教北传中国后,使当地远古的傩文化演变成了迎神赛社。每逢过年的时候人们就要在成汤庙迎神祭祖,还要二十八宿天神来值日,一般赛期为三天,按照历书排列,选定二十八宿中的三宿当值。为了表示对迎神的虔诚,也为了人与神之间的畅通无阻,每次迎神赛社上都需要几个马裨。马裨是代表神来驱鬼辟邪的,扮演马裨的一般都是最底层的人。因为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不洁的东西往往能抗拒其他不洁的妖魔鬼怪,只有用不洁的底层的人才能镇压那些更邪恶的东西。马裨在迎神赛社中要表演神灵附体,神灵附体后的马裨自然不同于常人,所以在表演中,马裨往往要用一些自残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真的是被神灵附体了。有的马裨用六七寸长的匕首穿透自己的手腕,有的马裨用七寸长的钢钎刺穿自己的两腮,还要抡着两米长的钢刀,为上香会开路。还有的马裨用带环的钢刀往自己前额上乱砍,满脸是血地往前走。

一些年老的马裨死后便很少有人能再做马裨了,马裨已经成为县城里的一种传说,令听者变色。只听杨德清说:“我们可以表演穿杖。我已经到别的村里打问过两个老人了,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灵附体,只要表演时不停地往伤口倒冰水、用香纸擦拭钢筋,就能起到止血作用,取出钢筋后在伤口上抹上香灰就可以了。”因为穿杖部分在脸部,在钢筋瞬间穿过后,脸部的黏膜、肌肉、皮肤会同时紧密收缩,虽然软组织被破坏了,但血不会流出。这就类似于古时战争中,刀或箭插入体内后,如果不立马拔出,血就不会往外涌。更为重要的是,脸部的血管大部分都是毛细血管,钢筋在里面停留一两个小时,已达到凝血状态了,到拔出时,本身出血就很少了。常勇的脸色已经变了,她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要我做什么?我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杨德清说:“你不要害怕,跟着我就行了。到时候我把一根钢筋从我腮帮子上穿过去,再穿上你的腮帮子,我们两个就穿在一条杖上,这样我走,你就跟着我走,就像平时你跟着竹杖走一样,我会给你带路的,也就那一会儿。不要害怕,听老人们讲,只要在迎神赛社上穿杖就没有人会疼的,可能真的是有神灵附身也不好说。现在这手艺基本失传了,没有人愿意做这个,看看都觉得害怕。我今天已经和东街大队里说过了,我说今年的马裨就我和常勇做了,他们正愁找不到人,马上就答应了。”

常勇眼睛空空地对着窗外,忽然阴阴地笑了:“因为我们是这个县城里最烂、最不干净的人,是吗?什么算命,什么神灵附体,说到底了,不过就是给人看的杂耍,只不过,算命这杂耍不用流血、不用死人,而马裨这杂耍是要用命来玩的。”

杨德清走到了她面前,她看不见,却感觉到有一团黑影像鸟翼一样逼了过来,她被罩在了他的影子里,她忽然低下头去。杨德清说:“我知道你害怕,其实我也害怕……我心里也没有底气,我不知道究竟会有多疼,我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死。可是,你也说过的,这样像狗像虫豸一样活着,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地活着还不如去死。如果我们在今年的迎神赛社上真的表演成功了,真让人觉得我们是神灵附体了,那我们就活出头来了,你知道吗?不是说能挣几个钱,而是,以后任是谁都不敢小看我们了,不会再把我们当狗当虫豸了,就算是不讲迷信的人,对神灵附过身的人心里都是要有几分畏惧的吧。尤其是你,你爷爷不是想让你靠算命来谋一条活路吗?人家凭什么信你说的话?只有你被神灵附过身做了乩身,别人才会从心里敬畏你,才会有人来找你算命,才会把你当神供着。我听人说,文水的一个女人做了乩身后,不仅当地人纷纷找她算命,就连很多当官的也开着小车花大价钱来找她算命,贪的钱越多,心里越是害怕,见个庙就要烧香。听说得和这女人睡一觉才会转运,尽管睡一觉是大价钱,他们还是争先恐后地花上大价钱要和这五十多岁的女人睡一觉。听说她现在住着洋楼开着小车,每天有人把她当神仙供着,她能饿死吗?其实和你说吧,我根本不信鬼不信神,我抬棺材都不怕,我连死人坟上的供品都吃过,这都是骗人的。不错,做马裨的都是最下九流的人,可是你要想好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不这样虐待自己一次我们就一辈子逃不出自己的地狱。你就不想真正地活成一个人吗?”

迎神赛社那天终于到了,大雪已经下了三寸厚,还是没有停的迹象。人们踩着厚厚的雪在成汤庙前围观,先是八音会开道,八音是指金、石、土、革、丝、竹、木、匏八类乐器的合奏,八个乐手穿着长袍马褂,领上斜插一面红色的约一尺多长的三角旗,旗中间绣龙。八音会后面是百戏,有旱船、竹马、高跷、八卦锤、形意拳、大头娃娃等表演。再后面就该马裨表演了,人们在雪地里围成一个圈,把杨德清和常勇围在了中间。两个人都穿着鲜红色的绸衣绸裤,披着大红色的斗篷,戴着大红色的头巾。杨德清一手拿着六寸长的钢钎,一手拉着常勇的手慢慢走到了场地中央。雪越来越厚,他们走在上面咯吱作响,大团大团的雪花扑到他们的红衣上面,瞬间就被烤化了。

一阵西北风刮过,他们的斗篷像血一样在风中燃烧着,灼着人们的眼睛,因为这灼伤,人们更加嗜血了,惊恐地窃笑着,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杨德清的眼睛被风雪迷住了,他突然有些害怕,便更紧地拉住了常勇的手。常勇也死死拽住他的手,几乎把指甲嵌进他肉里去了。他们就像一对即将被执行死刑的囚犯,无处可逃,正要被众人观赏接下来的严刑。杨德清站在那里极力镇定下来,他拽住自己的一口气使劲往下咽。气在往下沉,渐渐沉至丹田了,他感觉自己像被铸了铁芯一样渐渐站稳了。慢慢地,他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都能看见他的灵魂奔向了大雪纷飞的天空,于是他的肉身开始麻木,开始进入一种类似于休眠的状态。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支香点着了,马上就要化成一道青烟,真的要作为一个通灵者去祭祀那天地间的神灵了。

他开始动手。他拿起钢钎,在众人惊恐而贪婪的目光中缓缓举到了腮部。他环视了一圈人群,迎接着众人的目光,他们竟不敢接他的目光,这让他感到满意。他又长长吸了一口气,找准一个位置,一定不能刺到颌骨之类的硬处,他举着钢钎又静静地看了一眼常勇,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了,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等着他。就在这一瞬间,杨德清忽然有了一种正站在灯光华丽的舞台上的错觉,他正衣着优雅得体地站在灯光深处受着所有人的膜拜。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一使劲,那支钢钎就穿过腮帮子戳进他嘴里了,人群一声惊呼,有的人捂住了眼睛却又马上透过指缝偷看。钢钎从舌头上钻过的时候,他竟舔到了它的味道,金属伴着雪花的气息,刚烈,冰冷,夹杂着雪的清香。还有,他闻到了自己的血的气息,血和金属融在一起的时候忽然会变得这么诗意,一种残酷的诗意,诗意中还带着兵器的朔气,这诗意与朔气同时浇筑进了他的身体里,像钢筋水泥一样忽然便让他巨大坚硬起来。他的身体深处生出了一种可怕的血腥的蛮力,只轻轻一用力,这钢钎便穿过舌头从腮帮子另一头戳出来了,人群又一声惊呼。他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他往中间移动钢钎时,伤口开始出血了,他飞快抓起地上准备好的瓶子,把里面刺骨的冰水往新鲜的伤口上倒。血不流了。

他把目光转向常勇,常勇像一座红色的石碑一样呆呆地站在雪地里,雪花已经把她的半张脸盖住了,她也不去掸,似乎存心等着这大雪完全把她埋掉。他腮上插着钢钎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她感觉到他的气息了,忽然使劲翻着白眼,慌张地茫然地环顾着四周,似乎是期望这时候有人会冲过来把她救走。杨德清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往后一退,挣脱了,他再一次一把抓住她,牢牢地抓住了她。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去了她脸上的雪花。他一边拂一边在她耳边含混地艰难地说:“不怕,真的,一点都不疼。”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有两行泪从常勇深陷下去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她的白眼珠更森然了。他替她把泪擦干净了,然后,站到她一侧,把伸出去的钢钎对准了她的腮部。他一手拿着钢钎,一手托着她的腮,他嘴里插着钢钎,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挤:“哥就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记住了?”

常勇一声不吭,两只手在剧烈颤抖,似乎急于抓住点什么。杨德清一使劲,钢钎穿进了常勇的腮帮子,人群刚发出惊呼,他已经飞快地又一戳,钢钎从她腮帮子另一头出来了。他不能再扭脸看她,现在,他们被串在一根钢钎上了。他拼命往常勇的伤口上浇冰水,血止住了。他用尽力气地对她说了一句:“我们现在都是神灵了。”他开始往前挪动,他每走一步,钢钎上串着的常勇就得跟着他往前一步,而且他们的步伐必须一致,必须同时迈出一只脚,不然便前进不了。众人的目光像鸡血一样打进了他身体里,他被一种极度的兴奋包裹着,嘴里含着钢钎一次又一次地给常勇发出命令:“起。”两人迈出一步,再说一次:“起。”两人再走一步。这支钢钎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刺穿了他和常勇。大雪中他们真的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四手四脚的人,游走在半神半鬼之间。

雪越下越大,两个红衣人像大雪中的两滴血一样,一步步走进了成汤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