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作家一起旅行(1 / 1)

花未眠 川端康成 2970 字 2个月前

席上有人说,已故三宅安子(82)女史“未成为恋人的恋人”都来集合了。说罢笑了。那是东乡青儿夫妇打算写一篇三宅的回忆,招呼我们到他们家里那天晚上的事。来的有阿部金刚夫妇,女客只有吉屋信子女史一人;男的有林房雄君、舟桥圣一君,加上我三人。这三人就是所谓“未成恋人的恋人”。不用说,这只是玩笑话。再说,女人把男性朋友悉数说成是自己“未成为恋人的恋人”,只不过是无意义的撒娇罢了。而且,那天夜里,林君一个人喝醉了,胡闹了一场,本来为纪念故人的一次集会,转变为见面聊天的场合。我想,何时何地举办一次“未成为恋人的真正恋人”的雅集,共同追悼一位女子,那才够罗曼蒂克呢。至于“已成为恋人的恋人”,追悼会等是不会到场的。

虽然这么说,但三宅女史和我的交际是极为散文式的。从故人的作品里看,就像她的生涯的一面,没有罗曼蒂克的色彩。感觉女史一半干爽洁净的生命充满罗曼蒂克,那只是误解;而认为她属于自由而大胆的现实主义,才是正确的看法。那桩有名的年月恒久的恋爱,与其说是诗意的,毋宁说是具有散文化的、肉体的特征。然而,女史稍稍游离常识道德的生活,之所以获得世间的谅解,在我看来,固然是来自女史对此欲加论证的“新道德说”,同时还能感受到女史的某种少女情结。

我和三宅女史到箱根、伊香保旅行过两三次。去伊香保,是和结婚前的金刚、艳子一起。雾气深沉,我因此误以为那座高原变成了海洋,觉得很新鲜。如今的山内光夫人,身穿灰黑骑马服似的衣服,非常合体,看起来像一位修长的少年郎。硫黄熏染的山川之畔,在绿叶树荫中**秋千,雪白的内衣裙裾在空中飘流,那情景至今依旧浮现在眼底。这些现代人,在古式的我看来甚为少见,犹如读到一本新式小说的标题。三宅女史的自然、清新,令我十分感动。

其后的一次,虽说是旅行,地方倒不算远,我和三宅女史等人乘坐的汽车,几乎掉入挖掘中的壕沟里,随后又吊挂在河岸上,大家差点儿都送了命。平安无事的只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一人。三宅女史和宇野女士头上起了大疙瘩。尽管宇野女史身板儿硬朗,嘻嘻哈哈不当回事,但三宅女史在车里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大吃一惊,赶快叩响附近医生家的大门,护士只借给了铁桶和毛巾。实际上,等于没有就医,只是成了三宅女史女学生风的一场**。结果,为了看护三宅女史,住进了私人旅馆兼廉价宿舍。这时,故人更像女学生一样,嘤嘤地啼哭起来。她并非因伤口疼痛流泪,而是来自一种莫名的少女之心。这一切,都是故人高尚的美德。从一位比自己年长好多岁的优秀女子身上,我看出了她的少女情怀,虽说有点儿狂妄自大,但我坚信,对于女人或对于男人,这都是一种真实的尊敬的标志。不太喜欢交际的我,倘若能忝列故人交游之末位,那也只是同这位三宅女史见过几次面而已。

我参加三宅女史等人的集体旅行,都是受宇野千代女史的邀约。我们是住在大森的近邻。我也是旁观宇野女史那段索漠生活的一个人。广津和郎、室生犀星、尾崎士郎等住在大森的作家们,都写过不少她在那些年月的生活。给我的印象是,他们的文章都像纪实小说一样,好事也罢歹事也罢,全是一派谎言。例如,尾崎君以当时情景为题材的近作《坏小子》里,也有我的亡友登场。尾崎君笔下的他,同他的亲友和我所见到的不一样,因此,我认为那部作品中的亡友,只能是尾崎君着意夸张、虚构而成的创作。只要想想当时宇野女史作品中**洋溢的文字,你就会理解作家脱离俗界的真诚之心。因而,那场活报剧,早已像谜一般显得更加邈远了。

在我来说,宇野女史只是朋友的妻子,旅行中总是对我百般呵护。同行的三宅女史也一样,只不过在这些方面,稍稍有些朦胧、隐蔽。宇野女史不只是对我,而是性格使然。世上有这样的女子,较之那些贤妻良母,这是少数种类的女子。而我总有些相反,觉得很可悲。或许只参加过三四次集体旅行的缘故,并不怎么看重女伴同行,只是觉得一路轻松愉快些罢了。过了四五年之后的今天,也许因为年纪大了,切实感到和女人一道旅行的好处了。只有夫妻二人的旅行,无聊得可怕,和亲戚家的三四个姑娘一起行动,对于想歇歇脑筋的我或许更有益处。和悦、真诚,大体能忍耐我的任性和固执,自己哪怕一时旁若无人,她们也不在乎,这种旅行仅限于同三四个年轻女子结伴而行。

以前,曾经和宇野千代女史等人在伊豆汤岛温泉住过同一家旅馆。就是最近被抓捕的大冢金之助入住的汤本馆。老板信仰大主教,大冢氏经常停宿的分馆,也是为此而建造的,房间出口是王仁三郎的鳗鱼画以及其他很多书画。大本教的祭坛就在隔壁,同马克思主义者大冢氏真是奇妙的配合。作为给世界各国发信的人,邮局局长也感到震惊。同时又是登山家的大冢氏,飘然上山,到高山池畔写生,往来一天的行程。除此之外,便是关在房间里,既不需侍女照顾,也很少同馆内客人交往,碰到浴池内有女人,就眨巴着高度近视的双眼,猝然逃离出来。

我来汤岛温泉说来已久。当时我的亲密朋友中,始终没来这里的只有横光利一君和片冈铁兵君两个人。横光君慵懒,《文艺时代》时期的片冈君,曾说过对没有文化的地方不感兴趣。我和林房雄君、梶井基次郎君也是在这座温泉结识的。那时林君还是大学生。前些时候我对这位林君说过,《文艺战线》上面刊登的“林房雄评论家”,显得威风凛凛,我竟然不知是一位大学生的笔名。

林君下决心以文笔而立,正好中河与一君也来了,林君看到中河君与我,他似乎感觉文士都是相当认真的人。我们沿着谷川河岸散步,倾听恰恰鸣啭的莺声,他习惯性地笑着说,自己还是个刚刚学舌的小黄莺。他把房间搞得很乱,惹得侍女发牢骚,每次洗浴,嘴里总是念念有词,过去和现在一点儿没变。但是,又自称恰恰已是天下名鸟了。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不论干什么,他都能给予理解,毕竟我们已是老朋友了。

前面说片冈铁兵君没来过汤岛温泉,现在想想,他曾和我谈起过汤岛。他说,读了尾崎士郎和我等人的作品,凭想象,汤岛的溪流也就是狩野川那条纤细而沉静的溪谷水流,浮泛着月光,沉睡于秋天的响声之中。但实际一看,大不一样,那不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川吗?要是他自己,就写那条河流喧嚣的气势。片冈君说的就是这种意思。我听了只觉得被他将了一军。这是片冈君的敏锐之处。尽管二三十岁就在一起做事,但像这位走向左翼前的片冈君有着优秀作品的批评家,当时也只有两人。这种认识至今留在我的心中。——片冈君去汤岛,是在我远离那座温泉以后的事。

室生氏在批评宇野浩二氏《枯野之梦》的文章中,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

“这里请稍稍原谅我的失礼,我们所写的风景都是虚假之物,而真正之物如画面一般跑掉了。在这一点上,小说和风景只好将接近真实的东西作为真实之物了。宇野君将虚假的风景化作各种真实的场景,进行了巧妙的安排。然而,越是进入细致的写景,笔下的风物就越显得虚假。同时,从文字上也能感知那种胡乱糊弄人的巧妙的手法。”

这是室生犀星对《枯野之梦》开头的写景所做的批评,同时也是室生犀星作为一个作家的自己心情的告白。不限于风景,比如,不论是《钢琴之村》中的钢琴,还是近作《百货店的熊》以及《洋铁皮的城镇》里的女人们,对于这一切都加以深情的关爱。而且,在描写的时候,这种爱越是强烈,越是鲜活,文章就越远离真实而成为虚假之物。这种疑虑在室生氏心中涌现,这可以从室生氏的作品中明显看出来。这当然也是众多美学家所关注的一个根本问题,没有什么稀奇。作为例子,出现于独具只眼的作家作品之中。室生氏的平凡的话语,一直活在我们的胸中。因此,我说没有比纪实小说更加虚假的东西了。我的这一逆说也出于同样的心情。

描写汤岛温泉最多的有尾崎士郎君和梶井君,还有我。宇野千代也写了几篇。梶井君描写河蛙“交尾”的名作广为人知。尾崎士郎君也写过河蛙和鹡鸰。细加调查,这些作家在同一的风景点上,无疑是在描写同一自然现象,但多少有些不同。可以说都是“假货”。尾崎君的写景成为“假货”,其过程和梶井君成为“假货”的过程,即创作中作家的心理活动加以比较,我们可以从中感到微妙的兴趣。所谓作家的特质,不论如何细微之处都能从中感知到。我住在汤岛期间,从梶井君那里学到众多对于自然的看法。他的那些片言只语,击中了我的要害,是了解梶井君作为人以及作家的关键。优秀的人物,不时抛出一些超凡而愚钝的狂言,令人感到意外,因而我们都不由得笑了。而且,我们对这种梦中呓语的真实性感到惊奇,不久就对此人产生爱和缅怀之情,心中颇感温馨。正因为如此,虽说女人都应该迷恋男人,但她们很难走到这一步。由此可以窥见女人低俗的一面。

总之,正像片冈君对我说的,描写汤岛温泉风景的作家没有一个。片冈君的印象没有错。眼下,那一带还流行“天城私雨”和“妖魔狩野川”两个当地的词语。由于伊豆半岛西侧海洋的低气压碰到天城山,山峰和山麓一律都变成“自我性的”阴霾和多雨。当地人十分巧妙地将此称为“我的雨”。与此相较,“妖魔狩野川”的说法就显得俚俗些。但这里头却包含着人们对于“妖魔”一般荒悍的狩野川的恐惧。这条河下游自古时常泛滥成灾,流域变化不定,即使在今天,汤岛一带上游,稍微下点雨,就会激流滚滚,毁坏桥梁,冲走岩石。那种巨大的岩石流动的响声,震**着温泉旅馆夜半静寂的枕畔,令人惶悚不已。这条河多半具有片冈君所说的动态的一面。片冈君能一下子抓住这一点,来自他敏锐的感觉和他的性格。

比起我们作家“假货”的叙景,若山牧水无数的和歌作品只是单纯,反而更能传达那些印象。汤岛时的牧水的风貌,前面已有叙述,他住在附近的沼津,这里常来常往。对于这座温泉场,没有一个文人比这位歌人更具有素朴的情爱。

经常听到关于为我建纪念碑之类的流言,不用说梶井君更有资格,但还是应该从牧水歌碑开始。我之所以离开汤岛,是因为要出席横光利一君的婚礼。我借了汤本馆老板的家徽羽织褂和宽腿裤,前往东京。

昨天我听旅馆掌柜的说,直木三十五氏也一度开车自法师温泉来过这里。这里是奥利根的汤桧曾温泉,位于上越线清水隧道、环形隧道山麓。时令已是五月半,山樱花纷纷散落,但路旁仍可见残雪斑斑。棉袄盖着肚子睡觉,肩头犹感寒凉。众多房客夜半梦醒,或许因天冷尿意逼人的缘故。越后境内山岭银白,向山里走上七八公里,就能到达这座温泉场。

听说最近有两位青年在一号仓岳遭遇雪崩。搜索队四月二十九日进山,五月三日用望远镜从雪中只找到了鞋子。据说午前九时至午后三时容易发生雪崩,这段时间务必不要接近险境。受伤的样子惨不忍睹,绷带一直裹到足尖,连前来迎接的母亲都未给瞧上一眼。一号仓岳同谷川岳相连,其岩场似乎对登山家具有很大的**力。谷川温泉有东京帝大的学生宿舍——谷川寮。这带地方也都是滑雪场。去年秋天,《读卖新闻》三名记者打算沿着越后境内的连山前往法师温泉,途中遇难了。据说是不断下冰雹,他们迷了路。

直木氏驾车兜风无疑是走国道,从法师温泉出发经沼田町,沿利根川一路而上。尽管如此,直木氏陪同池谷信三郎和我去法师温泉时,曾经邀请我们跨越三国岭前往越后。他依旧那副打扮,照例是那件“羽二重”的“一重”棉背心,背后的下摆掖在腰间,一双草鞋,一个饭盒,单凭这些怎么能翻山越岭呢?

越过山岭上州路,法师温泉灯火亲。

这是直木氏所作和歌《法师小调》中的一首。直木氏为何喜欢上深山坳里堪称一栋房子的法师温泉中的长寿馆呢?这件事虽说很难理解,但上述这首寻常小调却唱出了直木氏隐藏于心底的寂寞与悲凉。我来上州温泉,固然因为频频怀念直木氏,然而在水上,更加切实引起哀思的亡友是古贺春江氏。古贺氏去年春天,还是冬枯时节里,在这带画了许多水彩写生,这些绘画,我全都看过了。

起初,古贺氏只是参加日本水彩画会员水上方面的写生旅行,结果非常感兴趣,现在想想,由于一副天生痴迷的性格,一旦同伙伴们返京之后,又立即折回原处。转变为超现实画风后,由于不曾实实在在画过山川景物,他的水上之行,实在是一次稀有的写生之旅。同时又是最后的写生旅行。这次旅行前后,没离开过病床,不久又为二科会绘制展品,接着又住院,也未能参加二科会的审查,最后死于举办展览会的九月。

现在回想起来,硬撑着病衰的身心,进行二科会的出展制作,毋宁说是极不自然的。我看了三幅百号大作,已经有了餍足感。(这些我在《临终的眼》里也提及过。)在汤原出于一时感兴,画了那么多水彩小品,也令人不可思议。这些写生画的一部分,在去年秋天银座纪伊国屋水彩遗作展览会上展出过,都是晚年制作的风景写生中的珍品。汤桧曾川上方面,至今以残雪中的白毛门(shiragamon)为首,我一边将这一带河岸以及这一片森林的实际景色,同故友的画面相比较,一边在绿叶茂密的滑雪场周围转悠。身着作业裤的小学女孩儿足蹬长筒靴,采集大朵儿的蒲公英。石楠花因为怕冷,虽然在伊豆天成艳丽硕大,但在这里都是萎萎缩缩的小花朵儿。但蒲公英花朵儿很大。已故梶井君之与汤岛温泉,已故直木氏之与法师温泉,比起这些深厚的因缘来,我同这里虽然关系微薄、缥缈,但水上却是一方促我怀想古贺氏的土地。

乘汽车自汤桧曾前往大室温泉,司机对直木氏记得很清楚。他说来水上前,在沼田曾经陪伴过直木氏。深雪的日子,司机想在这里停车,说附近温泉很多,住上一夜,第二天前往法师不是更好吗?可直木氏想法很怪,半夜三更,非要沿着积雪没膝的山道径直赶往法师不可。自后闲车站至法师温泉,乘汽车需一小时二十分钟,距离约十八公里。沿赤谷川溯流而上,就是三国岭山麓。这是个连电灯都没有的一家旅馆。

直木氏将他的朋友全部招请到这座山间温泉来,正如真馆花子小姐在追悼文章里所记述的,因为病得厉害,看样子带来一位最后的情人。这里似乎成了直木氏的第二故乡。池谷君和我到那里时,直木氏特意赶到高崎站同我俩会合。在法师,直木氏仿佛在夸耀自己故乡的美丽。其后,池谷君和我回到草津温泉。仅仅半年的时间内,我相继失去了古贺、池谷和直木三位朋友。写旅行回忆录,一提笔自然就沉重起来。我为了写这一节,从汤桧曾温泉经大室温泉再到东京家里,费去十天工夫。前往法师的后闲站,位于水上的途中,本打算回来时路过那里,但在那个十分寂寥的地方缅怀故友,将使我不堪忍受,还是延迟到有人做伴的时候吧。

前天,受山本实彦之邀,同横光利一君等观看大相扑第九天比赛,横光君席上谈起他也来过水上,住过大穴的鸣瀑馆。昨天在《文学界》同人会上听闻,深田久弥和小林秀雄两君,也住过谷川温泉的金盛馆。大概不是登山就是滑雪。写到这里,猫头鹰从书架上飞到我的肩膀上来,开始用嘴叼着我的头发和耳朵。我一耸肩,鸟就会飞走,所以只好暂时搁笔。直木氏生前说过,比起人来,他更爱猫头鹰这种鸟。

昭和八年(一九三三)五月—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