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于大阪市天满此花町,孩童时代听闻了一些事情,我光知道天满天神附近有一条街,但我从未去过那里。
去年,大阪的桝井寿郎氏对我说,他为了调查一下我家过去老户籍簿上的记载,去了一趟我老家所在地,看到了那块土地的现状。他还说很想带我去看看。我和m等人一起参谒了西鹤墓,在前往京都的道路上,m劝我去走一趟,说眼下正是个好时机,但我还是谢绝了。我们从老家附近经过,m指着说:“就在那里。”我总感到不好意思,虽然没有人说什么不好,但我还是感到一种耻辱。
自己诞生的土地,有人调查和陪同,前往那里看看,这就像一出喜剧。当然,人生是很难避免这样的喜剧的。例如,随着我意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戏剧也就一幕幕不断发生。既想努力躲避喜剧,有时又对喜剧采取听之任之。
二
听桝井氏说,我出生的土地,现在是公园,没有居民,或许是一片草地。那是淀川的河岸。对面的河岸,过去似乎是河船的卸货场,七十年前我出生时,从我家里可以观察到河船上有趣的情景。
说到这些,我也看见过来往于淀川上下的一群群白帆。初中三年级时那年五月,祖父死了,我孤独一人,被舅父家人收养。那里是淀川沿岸的农村,夏天我和外甥们到河里玩。那是五十多年前了,淀川还只是一条货运水路,便利于行驶帆船。我也曾独自一人到河岸上午休。蹚进齐膝的河水,光着身子躺在沙滩上睡觉。船夫怀疑我是个溺死鬼,将船划到我身边。我于船夫的呼唤中醒来,发现天空和芦苇之间连绵的群帆非常漂亮。
我横躺在阳光里,我很喜欢睡觉。少年时代,我躺在院子里阳光下的石板上睡眠,我爬到院子里的树木上,背倚着树枝读书。我在茨木中学住校时,到河堤上睡觉。二十年代,我在伊豆汤岛温泉住了好长时间,经常到田埂上睡觉。在和暖的阳光照耀下,迷迷糊糊进入梦乡,那似乎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光。
大学将要毕业的时候,或毕业不久的时候,横光利一氏到本乡私人旅馆访友,他经常看到我睡在二楼走廊向阳的地方。“你那副睡姿看起来是最幸福的时候。”横光氏对我说。他的话,我不会忘记。
过去晒太阳的时间,如今已经成为外国旅游乘坐飞机时的一种优惠。乘坐飞机,全由别人安排,自己没有自由。它只给我感到茫然的自由。外国的天空更美。一到外国,看到和暖向阳的地方,都很想坐一下,更想躺下来睡觉。
几年前,夏威夷檀香山(27)的垦丁潜庄潜水度假中心(28),夜晚,我躺在走廊上,一边听着娱乐场的音乐,一边迷迷糊糊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在罗马的一家咖啡馆,我在吊在街道树之间的长椅上做了三个小时的白日梦。
三
六十年前,在老家乡下,一个五十多户人家的农村,我家只有我和祖父两人生活着。上小学时,我独自一人爬上山顶,长久地眺望景色。还有一次,一个人天不亮,摸黑独自离开家门,到那座山上观日出。那是一座低矮的小丘,就在我们村子东头,东侧是一片开阔的稻田和旱地,明净、遥远。孩童时代的我,为何一次次去观望景色,看日出,独自一人登上荒寂的山顶呢?至今我还记得,我蹲在小松树下边,等待叶子和枝干的颜色变得明亮起来。
回想起来,我与别人有不同的地方似乎是小学时代,或者是上小学之前的幼儿园时代。七个月的早产儿,身子弱,一直被关在家里,打从幼小时代,我就有直感,有灵感,有觉悟。使之变得愚钝的是学校和年龄。
小学开学典礼,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进入人群,胆战心惊。人群压挤我,袭击我。我像一枚卷入旋涡的芦叶大哭起来。我害怕上学。因为我,祖父早晨不敢打开挡雨窗。我一听到邀我上学的孩子们向窗户投石头的声音,我就吓得不敢出气儿。
然而,在学校受到的教育,我几乎都知道了,上学并不好。上小学之前,我就掌握了一半的读写知识。考初中时,虽然我以第一名入学,但成绩年年下滑,这也有旷课的原因在内。不过,学生懈怠于学业是脑子出了毛病。这成了以后的悔恨。
四
我两岁死了父亲,三岁死了母亲,失去双亲。我这个孤儿,听到别人谈论我,一切都会刺疼我。如今七十岁了,尽管我已经不再有孤儿的想法,我依旧不能反驳论者。我自身是个充分沉迷于感伤中的少年。感伤一旦渗入内心,就会在心里落下病根。
但是,我的人生有着各种各样的际遇,不正是得益于孤儿的缘故吗?这里不妨说说一件挺丢人的秘密事情,作为天涯孤客的少年的我,睡觉前总是在被窝里瞑目合十,向那些施与我恩爱的人静心祝福。我始终不断地获得那些人的恩惠。如今,我有时依然在睡**不由得重复着合掌之癖。我不是祭拜神佛,而是为酬谢恩人。
不光是人,例如诺贝尔文学奖等,我也是偶然获得,只不过是一种机遇。我这句话绝非轻易说出,而是实有其感。日本作家中,并非只有我符合这项奖赏,其他还有好几个人,只有我获得殊荣。而且,在这之前还有过各种机遇,这些,我都明白知道,数不胜数。既有外国人的因素,也有时代的惠顾。
因为获得此项奖赏,抑或将增加各种新的机遇吧。
五
生前召开关于自己的展览会等,这是超越想象以外的事。我正在夏威夷,没有看到。
听说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也展出了。祖父的字远比父亲的字写得好。父亲死得早,受教于恩师易堂之癖好。父亲临死时在病**给姐姐和我写下的大字,找遍了全家都未能发现。母亲有一封信,对我来说也很珍贵。
展出了我的字,是为了增加募捐。那幅字不过是为了消遣。我见过古人的书法,知道自己的字的水平,比起叫人阅读小说更有轻松的地方。假若我有幸活到八十岁,在那之后,我将努力稍微体察书法精神而下笔书写。随着老龄的增加,倘若果有所得,说不定我将专攻书道。此乃东方之一乐矣!
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