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声音(1 / 1)

花未眠 川端康成 1607 字 2个月前

这是盲人音乐家宫城道雄氏成为上野音乐学校的一名教师之后不久发生的事。

“有一天,我(宫城氏)在音乐学校教唱筝曲专业学生我所创作的作品。她们都是女校的毕业生,或者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且不说她们声音的好坏,一概都是非常纯粹的声音在我心头回**。歌曲形式属于朗诵风格,我一边教唱,一边自己仿佛去了天国,好似倾听仙女们的合唱,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我曾经在一张唱片上听过巴赫(23)康塔塔。这种康塔塔合唱,特别邀请少女们演出,曲子也是如此,同一般的演出比起来别有一番味道。但并未被那次演出所打动。我当时正在构思一首以少女们声音为主的曲子。”

这是洋溢着美丽实感的话语。宫城氏将这篇文章题为“纯粹的声音”,他正因为盲目,才把当时的喜悦也称作一种纯粹。这一点,我们也很明白。自己的作品为天国的仙女所歌唱,我欣喜地倾听着,陶醉于迷失自我的幸福之中。这真是个纯洁的时刻。

不是音乐家的我们,听到少女“纯粹的声音”,也想闭上眼睛,陶醉于世外桃源的梦幻之中,这样的事并非稀少。我上小学时,比我低一级的一位美少女的声音也很悦耳。她大声阅读课文,声音清丽,我从她们班的窗下通过,听到了她的嗓音,至今依然萦绕于我的耳底。还有,阅读宫城氏《纯粹的声音》这篇文章,联想起不知何时的一次广播。好像是女学生辩论大会的实况。就是说,东京几所女校,各校推选一人组成少女团队,并一一播送她们简短的演说。都是少女,言语幼稚,内容肤浅,多是朗读的口气,自然不是什么演唱。不过,我为女学生们的优美的声音感到惊奇。那声音洋溢着甘美的青春的气息,较之眼前她们的倩姿,更加切实感觉到少女的生命。正因为盲目只能倾听声音的缘故。如果一次次放松的不是音乐,也不是演剧,而是少女日常的“纯粹的声音”,那多么叫人高兴!幼儿时代还是西方人小孩子的声音更可爱,我听到那些住在帝国饭店或夏天的镰仓宾馆西方人小孩唤母的声音,我也返老还童很想吸一口母亲的奶水了。

少女和孩子们优美的合唱,借助舒伯特音乐影片《未完成的交响乐》等广为人知。然而,且不说特别的合唱,作为一名独立的声乐家,又是一名少女,也是一名处女,首先难于达到优秀。甜润与丰富均显不足。这不仅限于音乐,所有的艺术,都被处女歌唱,而不能自行歌唱。演剧尽管也如此,但在文学中,尤其是成年人女性,以及并非女人的男性,比起处女自身反而更能描绘出处女的纯洁来。这固然是可悲的事,但一切艺术不外乎宣扬人性走向完美之道,此乃并非可叹。当今日本社会的种种事项,样样阻碍着女性艺术家的成长,这才是可悲叹的事。——写到这里,我想起那位胖头、厚胸,还有拳击手或大力士的膀子,以及野兽般矫健的法国老女子勒妮·舍梅(24),我听过她同宫城氏一起的合奏。

当时的印象,我在一篇小说中这样写道:

“第二场开幕时,就看到那架充满冷淡力学的巨型钢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色泽悦目的桐木花纹的竖琴,舞台上摆着一圈儿金屏风。舍梅将宫城道雄作曲的《春之海》和尺八的音调改编为小提琴曲,在原作者伴奏下,演奏了这首乐曲。”

一位是法兰西女子,世界级的音乐家,少女时代,她每日徒步走过乡间八英里泥土路去音乐教室;一位是天才的日本音乐家,七岁盲目,为支撑全家生计,流落朝鲜京城,开始成为琴师时,仅仅十四岁。这两位超越人种与性别相互合作共演的艺术,今夜通过和、洋两种琴的和谐演奏,出现于舞台上的唯有印着黑纹家徽羽织外褂和玄色晚礼服的男女二人,他们的表演自然赢得满场暴风雨般的掌声。

乐曲描写了波音、橹声、往来交飞的海鸥的晴朗春之海的景观。而且,西住(小说中的人物)也在心目中描绘了春天的海洋。小提琴奏出了甘美、澄澈的弦音,在倾听日本旋律的时候,他想起了初恋时的纯情。尽管几乎没见过那样的少女,依旧浮现出日本式少女的幻影,邀他回到幼年时代心灵的梦境。

有时,小提琴奏出尺八的声音,有时琴弦似乎变成了钢琴,同重奏者的呼吸和谐一致。

勒妮强劲的臂腕之下,道雄细瘦的手指,犹如神经质的虫子,在纤细的琴弦上震颤。

“男女简直颠倒过来了。”西住小声嘀咕着。演奏结束于完美的时刻,他们接受了鲜花,回应了喝彩。退场时,犹如骑士伴随病态少女,法兰西女子给予日本盲人温暖的慰藉。

道雄也抑制不住喜悦,但尽可能不露声色。他就像一位侧耳静听的人,洋溢着沉静的微笑,但却不免漂浮着盲目的迷惘和日本人的谨慎。细弱的臂膀被强健的臂膀所牵引,稍稍前屈的瘦小的肩膀,被粗大的臂膀紧紧抱住,那种缓缓前行的身姿,人们见了无不泛起日本古典琴曲般的哀愁。

勒妮男人般的性情,道雄少女般的真情,一点儿也不讨人厌烦,而是通达崇高艺术之心灵的人们美好同情的展露。听众对于音乐的感性又增加二倍,不停地响起暴风雨般的欢呼之声。

不用说,《春之海》谢幕再演一遍。这回,勒妮退而做道雄的配角儿,我主动牵着盲乐人的手出现在舞台上,让他坐在七弦琴前。

有的观众流泪了。此时的宫城氏纯粹的喜悦,诚然可称之为艺术家的冥加(25)。宫城氏在自己撰写的题为《春之海》的文章里称:“不论我离开如何遥远,艺术的精神永远不变,我为之深感高兴。”根据这文章透露,舍梅回到法国后,她也说自己做了一项很好的工作。她憧憬于日本的古筝,她聆听了宫城氏弹奏的好几支曲子,将她最满意的《春之海》,一夜之间改变为小提琴曲。第二天便到原作曲者的家中访问,演奏。

“仅一次就表达了我想要表达的感情。虽然语言不通,但舍梅和我的心情是一致的。”宫城氏说。

这支曲子,舍梅希望作为礼物留在日本,因而灌入唱片。这张唱片上的舞蹈,我看过两三遍。

不过,为了宫城氏的名誉,我把我小说中的印象记重新修改一下,那是因为现实中的宫城氏未必用“病弱的少女”“日本古老的琴歌伴的哀愁”等词语所能形容。暹罗(26)舞蹈团来日公演时,我就近第一次见到了宫城氏,纤细的神经质的身影中,充溢着格外强劲的力量。当他同暹罗舞团并排站在舞台上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迥然不同的印象。

当晚,暹罗公使举行宴会,秩父宫、高松宫,及其他皇族出席。妃殿下等为了向远来舞姬尽一份心意,携带鲜花莅临。国务大臣、朝野名士,齐集一堂。但是会场并未戒备森严,此种场合很少机会出席的我辈,眼里闪过许多动人的画面:冈田首相的头颅酷似芋头,是个老好人,林陆相比起照片更加和颜悦色。倘若他们对自己国家的艺术家也很敬重,那该是多么令人高兴!暹罗舞蹈团的女演员们,大多是女学生年龄段的少女。

为了发扬暹罗舞蹈的传统,还须进一步花功夫。身体似我国少女而更加贫弱,然而总有可爱之处。少女的声音如果说是“纯粹的声音”,那么少女的肉体也就是“纯粹的肉体”。在表现整个身体的舞蹈中,尤其是众多露骨解放肉体的西洋风格舞蹈,这种“纯粹的肉体”之美,便是最大感动的源泉。不能不指出,女人之美在舞蹈中获得极致的表现。只要女性将肉体之美看作生命,或许只有舞蹈才是女人最渴望的展露。

现今,唯有舞蹈最能直接尊重处女之美。然而,舞蹈亦受限于少女或处女演员之不足。舞女的矛盾横在眼前,苦恼已扎下根来。这个暂不必说,既有“纯粹的声音”“纯粹的肉体”,就会有“纯粹的精神”。这是当然的,古往今来,文学上赞美不绝,但少女或年轻姑娘家被称为杰出的作家几乎为零,不仅女人,就连我们男人也颇感遗憾。女学生即便成为诗人,成为散文家,也赶不上小学女生,这是为什么?少女“纯粹的声音”的歌,以及少女“纯粹的肉体”的舞蹈,其美丽大都不见于文学作品中。

一般说来,女人比男人会写信。女人的信笺洋洋洒洒,是邈远的真情流露,是活生生的肉体的展现。即便写一篇人物印象记,女人的文笔也大多是亲身捕捉被描摹的对象,毫无阻隔地贴近彼方。阅读无名青年女作者的小说,越是蹩脚,越发充满女人味儿。可以看作“纯粹的精神”的表现。至于少女的纯洁和艺术的关系,对于女性来说,或许是个难解的问题。

昭和十年(一九三五)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