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败,使我更加切实地感到我生活在现在的日本。对于我来说,较之政治方面的愤恨,更多来自内心的哀伤。我的工作逃脱不掉这样的哀伤。
还有,稍稍观察古美术,关于时代艺术的命运,有了更加明确的感触。自打明治三十二年即一八九九年我出生以来,就一直逃脱不掉。能说是作家幸福的时代吗?对此我很怀疑。
我们年轻时候,通过翻译阅读了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初的小说。其后,可以认为现在小说已经开始颓废而崩溃。抑或美术也是如此。明治以后,由于不同传统的西方文学的传入,日本的文学获得急速的发展和变化,但时至今日尚未成熟,所以还没有诞生伟大的天才作家。虽说具有天才资质者或许大有人在,但作为作品没有结成硕果,这就是时代的命运吧。
在日本,从自然主义作家以后,小说就开始显现出颓废与崩溃。白桦派作家以后,小说依旧受挫,也许可以看作解体。此时,正处于战时和战败时期,从锁国到欧化的日本小说,尚未走过西方那般进入现代的历史,没有负载传统,所以即使回应今日西方小说的不安与苦闷,仍然保持不同的日本的基础。因为败战而意外地确定了日本文学的基础。因此,日本文学加入西方文学还有待于将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作为现实作家的一员考虑,那就只能认为是奇矫的命运造成的。
然而,我们并不想遵照这样的命运生存下去。站在西方小说同一出发点上考虑,自然淡薄起来了。被引入西方文学精神的悲剧,对于我来说并不深刻,我还没有真实地掌握。也没有渗透到我身上。明治以后的作家,虽然不能一概看作西方文学未成熟的牺牲者,但能称作真正牺牲者的人实在很少。
优秀的艺术作品,大多产生于一种文化烂熟并趋于颓废一步之前的时期。镰仓时代与室町时代,或许也有作家的天分并不逊于紫式部的人,但并没有出现一部赶得上《源氏物语》的小说。这或许是时代的命运吧。
必须有待于江户的西鹤(18)等时代,但直到今天,谁也没有写出可以企及《源氏物语》的小说来。
自藤原末至镰仓、室町,小说都在模仿《源氏物语》,这种衰弱的景况使我黯然神伤。源氏物语时代日本人写小说的才能到哪儿去了?然而,这却是历史事实。即使在一个时代,这样的事实也存在。源氏物语的时代,写汉文的男人们,其文学的天分,未必都不如紫式部。还有,假如没有自上一代起唐文化持续不断地反复传入,也就不可能产生《源氏物语》。不过,紫式部因为对唐文化的接受很肤浅,所以才能写出一部《源氏物语》来。后世也不是没有人看到这一点。
镰仓、室町时代的小说,较之藤原时代更加严重了。然而,就其镰仓、室町时代各自的文化来说,新形式的文学虽然不够完善,也兴起来了。另外,日本文学的潮流也许应该走和歌之路。纵然如此,镰仓的《新古今集》,却似乎描述了和歌传统与时代生活其间的阴暗一面。继《新古今集》之后,至芭蕉俳谐,或许是一段飞跃。东山时代宗祇等人的连歌,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因当时国家与时代差别,作家的才能不少地方同命运结合在一起,甚至作家使用的语言都是如此。明治以后,日本语获得生气与自由,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但也逐渐变得麻烦了。我们真不知为此吃了多少苦头。我在读高中时,曾经亲近罗马字运动。直到如今,有时候还利用罗马字理论解决日本语的难点。我并非一概反对日语用罗马字书写。对于现今使用的新假名以及限制汉字不一定反对。但使用新假名和限制汉字,不是改良国语,只不过是使其平庸化,而且是极大的破坏。
限制汉字,倒是可以限制一些新造的词语,但是如果使用罗马字,更可以限制新造词语,从而实行全部词汇改革。明治以后,我们受到那些拆拼汉字而造出新词语的不幸统治,为了尽量躲避汉语汉字,我深为写作文章而苦恼,丧失了众多的美感,为此付出了牺牲。至于术语、名称,还是不能完全避免使用汉字。当时规定不能时常使用古风的文体和异样的文体。很早以前,汉字就成了日本字,然而将西方术语翻译为汉字的日语,我们虽然吃尽苦头,但也不足为怪了。
初中时代,我按照发音读了藤原等人的文章。这些一生都不会离开头脑。我既想过用一听就明白的语言写作文章,也曾想过用罗马字写作文章。我想尽可能使用纯粹的日语。使用罗马字,实际上只能出自对国语的爱。但国语混乱,污浊,令人迷惘,或者说充满粗野的活气。就是如此状态的国语,凌驾于今日作家的头上。
我没有学好外语,我的文章或许找不出欧美的脉络。今后,我依旧会倾向于日本风格的传统主义和古典主义。战败反而强化了这番心情。作为一名日本作家,这是当然的趋向。
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