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法华院温泉,十月二十二日……
今日越过一千五百四十米高的山岭,翻越诹峨守越,入住标高一千三百零三米的法华院温泉旅馆。据说这里是九州最高的山间温泉。我前往竹田町的旅程,今天就算过了最难关口。明天下山到久住町,抵达竹田。
不知是因为顶着高原的太阳走路,还是这里的硫黄气味太强烈,今晚稍稍有些疲劳。不仅是这里汤泉的硫黄,诹峨守越一侧硫黄山的烟气,也会随着风向的改变而飘流下来。听说银壳手表什么的,一天就变黑了。
“昨天早晨五度,今天早晨四度……今夜比昨夜变得寒凉了。”旅馆的人说。不知道他们早晨几点钟看的温度计,黎明前的气温也许会下降到接近零度。
不过,我的房间在另一栋楼的二层,周围林木蓊郁,窗户镶着双层防寒玻璃。棉袍厚实,钵火旺盛,比起昨夜的“筋汤”舒服多了。只是时时感觉到凛凛砭肤的山间夜气。
法华院旅馆是山间一座独立的建筑,收不到邮件和报纸。据说从旅馆到村镇大约十多公里,邻里相隔也有五六公里光景。这里距离小学也是十多公里,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得寄宿在山下的村子里。
房东家两个孩子,哥哥六岁,妹妹四岁。或许看我是独身女子,祖母跟我攀谈了好一阵子。两个孩子也跟在身边,争相坐在祖母的膝头。一开始,妹妹跨在祖母的膝盖上,抱得紧紧的。男孩子想把她推下来,妹妹猛然扑向哥哥,互相追逐,扭成一团。哥哥天生有一双俊美的眼睛,四岁的妹妹瞪着一双硕大的眼睛,神情威严,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势。也许是山地日光猛烈,才会有如此峻厉的目光吧。
“附近没有一个和你家小兄妹一起玩的孩子吧?”我问。
“得走十多公里,才能见到邻家的孩子。”
听说小女孩出生时,做哥哥的男孩子嘀咕道:
“妈妈本来跟我睡,偏偏生了她。”
未生之前,他说:
“等生下小宝宝,我要睡在她身旁。”但是,男孩子现在跟奶奶睡在一起。冬季,旅馆不营业,或许要住到山下的村子里。但生长在山间独门独户人家的孩子们,我被他们强劲的目光慑服了。孩子们都有一张圆乎乎的可爱的脸蛋儿。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个独生女。
因为生下来一直就是一个人,我已经习以为常,平时不再注意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想不到,不过不再加以深深思考。巴望有个哥哥或姐姐的女学生式的感伤似乎也消失了。就连母亲去世时,我也未曾想过要是有个兄弟该多好,而是马上给您打了电话。让您当了掩盖母亲那种死的真相的帮凶。后来想想,这仿佛意味着母亲的死责任都在于您……假若有个哥哥,就不会那样。有哥哥在,母亲或许也不会死。至少我不会堕入那种罪孽的悲哀之中。如今想想,我为我的觉醒感到惊讶。作为独生女的我,本来决不能仰仗着您,可我对您过于依赖了。
独生女的我,一个人住在山中的一户人家里,很想呼唤一声并不存在的哥哥。不是哥哥,也可以是姐姐或弟弟,只要是兄弟姐妹就行。一心想呼唤一声没有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兄弟姐妹,是很可笑的事吗?
说我是独生女,您也是一个人。这一点,我以前从未想到过。您父亲到我家里来,也一概不谈自家事,根本没有说过您是独生子。一次,他对我说:
“没有兄弟姐妹,很寂寞吧?要是有个弟弟或妹妹该多好。”
我顿时脸色苍白,差点儿不住地抖动身子。
“可不是嘛……太田临死时,也觉得撇下个女孩儿实在太可怜啦。”
好心眼儿的母亲应和道。她看看我的表情,吓得不再出声了。
我感到憎恶和恐怖。那大约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吧,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母亲的事了。我想您父亲的意思是想生一个和我异父同母的孩子。现在想想,或许只是我的胡乱猜测。您父亲也许是想到自己有您这个独生子,想到我家只有我和母亲二人,定会觉得寂寞难耐。不过那时候,我的内心是很不平静的。假如母亲生下孩子,我决心要把那孩子害死。这种杀人的念头,或前或后都未曾有过,唯独那时藏于心中。也许真的会杀人。不知是出于憎恶、嫉妒还是愤怒,或许就是少女纯粹的战栗。那心境母亲似乎也注意到了,她说:
“请人看过手相,说我只能有一个孩子。”
“她是一个好孩子,能抵上十个孩子哪。”
“那倒也是……不过,独生的孩子不善交际,只是生活在个人的小圈子里,自我封闭,不爱同别人交流。”
您父亲看我沉默寡言,才这样说的吧。我躲避着,不瞧您父亲的脸,也不说一句话。我像母亲,并不是个内心抑郁的孩子。逢到我兴高采烈的时候,您父亲一来,我就立即沉默不语了。母亲看到孩子的一番抗议,也许感到很痛苦吧。也许您父亲说的不是我,而是指的您。
但是,假如我要杀死的那个孩子生下来,又会怎么样呢?那既是我的弟或妹,也是您的弟或妹……
“啊,真可怕!”
我翻高原,过山岭,这种病态的想法应该已经洗掉了,我理应是从“晴朗的天气”中走来的。
“晴朗的天气。”
“啊,晴朗的天气!”
今朝,走出“筋汤”不久,途中听到村民们如此相互打着招呼。这一带,“晴朗的天气”指的就是“好天气”。而语尾表达得很清楚。他们的问候,也使我的心一片晴朗。
实在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道路边连续不断的芒草或茅草的穗子,被朝阳照耀得银光透亮。柏树的红叶也一派明丽。左首山脚下的杉树林罩上一层深深的阴影。一位母亲忙着收割稻子,她在田畦上铺着草席,将身穿红色和服的婴儿放在上面坐着,身后白布袋里塞满食物,玩具也一并放在草席上。这一带天气冷得早,插秧也赶早,听说是边生火边插秧。不过,今早倒是看到草席上的孩子都坐在暖洋洋的太阳光里。我也只是换上了橡皮底靴子,不需穿防寒衣物。
从“筋汤”开始有好几条登山道路,也有通往山口的近路。但我选择经由饭田邮局和学校,然后穿过高原中央,一边遥望九重群峰,一边举步向前迈进。不登高山,只是经过诹峨守越前往法华院。因而,这是一段不太耗费足力的行程。
所谓九重,原是群山的总称,自东边数起,计有黑岳、大船山、久住山、三俣山、黑岩山、星生山、猎师岳、涌盖山、一目山和泉水山等。这些山峦的北侧一带就是饭田高原。
尽管说是群山的北侧,涌盖山等向西蜿蜒而去,崩平山等位于高原北部。高原或为群峰包裹,或被四方山峦支撑,飘浮于空中,呈一个圆形,仿佛是秀美的梦之国浮现于此。山间布满红叶,芒草花穗白浪翻滚。但我仿佛觉得高原上洋溢着一股温润的紫气。高度在千米左右,东西南北宽阔,约达八千米。
那南北亦即我要跨越的方向。一旦进入广袤的原野,一往直前,不久就看到三俣山和星生山之间远远飘逸着硫黄山的烟雾。群山一派晴明。右首涌盖山上空,只是浮游着一缕淡淡的白云。打从离开东京时起,我就瞄准这座高原“晴朗的天气”而来,我感到很幸福。
我只知道信浓高原(40),但这座饭田高原正如许多人所说,有着罗曼蒂克的魅力。温和、明朗,令你相思千里,令你魂牵梦系。南侧群峰连绵,温润婧丽,气品高雅。轮船驶入别府港时,环抱城镇的群山所显现的圆形波涛固然使我心醉,但在饭田高原所见到的九重峦峰,其高度令我感到意想不到的亲切和协调。这或许是分布均衡的缘故吧。久住山高一千七百八十七余米,乃九州第一高峰。大船山高一千七百八十七米,乃第二高峰。这两座高山虽然藏而不露,但三俣山和星生山分别高达一千七百四十米和一千七百六十米。一千七百米以上的山峰听说有十多座。不过,人在千米高原之上,同高度相差无几的群峰比肩而立,似乎显得山峦十分亲切。再说,这里是南国,大海不很遥远,高原之色显得明朗多姿。
来到堪称高原中心的长者原,我在松阴下休息了好长时间。长者原上散落分布着一簇簇松树,我是被草原中央的一棵松树吸引了。接着走了一会儿,又坐在松阴下,好迟才吃了盒饭。约莫两点光景吧,我环顾了一下广阔的草红叶(41)。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承受阳光的地方和逆光的地方,色相产生微妙的差异,山峰的颜色也各不相同。红叶秾丽的山野,看起来简直就像彩绘玻璃。就这样,我似乎置身于大自然的天堂之中。
“啊,真是应该来啊!”我脱口而出。我泪流满面,芒草穗子的波涛再次变得银光迷蒙。然而,这不是玷污忧伤的泪水,而是洗涤悲哀的泪水。
我想着您,为了离别,我来到高原,来到父亲的故里。每每念起您,我就为悔恨与罪愆所困扰,使我无法离去。我还不能重新迈步。原谅我吧,来到遥远的高原,我更加想您了。这是为着离别的思念。我一边在草原上散步,一边眺望群山,我继续将您记在我心间。
我在松阴下一直想着您,如果这里是无盖的天堂,不就可以直接升上天空了吗?我再也不想动了。我一心只为您的幸福祈祷。
“同雪子小姐结婚吧。”
我说着,同我心中的您作别。
虽说无法将您忘却,但今后不论以多么丑陋和污浊的心理想起您,我都会回忆起我在这座高原思念您时已经同您告别。如今,母亲和我彻底从您身边消失了。我最后再次向您致歉。
“请原谅我的母亲吧。”
为了从饭田高原翻越诹峨守越,似乎应该攀登三俣山脚的道路,我却选定了运输硫黄的道路。随着硫黄山越走越近,山的姿态变得可怕起来。远远看去,硫黄的烟雾似喷火一般。广阔的山腹一带喷出硫黄,直到山脊,寸草不生,山体也被烤焦了。岩石和泥土呈现出黑幽幽的颜色,缺乏光艳的灰色和褐色有废墟之感。人们在左首的小山上采掘天然硫黄(喷气孔内插入圆筒,冰凌般的硫黄从筒口垂挂下来,即可进行采掘),我钻过采掘场的烟雾,越过累累**的岩石,到达山顶。
从山顶下山到达北千里浜,回头仰望正在沉没于山头的太阳。透过硫黄烟雾,太阳仿佛白茫茫的月中妖怪。前方,大船山优美的红叶犹如夕暮的锦绣。走下陡峭的斜坡,就是法华院温泉。
今晚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是想告诉您,我度过了分手之后清纯无垢的高原一日。不要记挂我,早点儿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