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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鹤 川端康成 1038 字 2个月前

于饭田高原筋汤,十月二十一日……

高原深处的温泉旅馆,我在毛衣外头裹上一件旅馆的宽袖棉袍,在依旧感到寒冷的夜气里,将肩膀倾斜于火钵上。似乎是火灾后迅速修复的旅馆,门窗咬合很差。这家筋汤旅馆位于一千多米高的山坡上,明天还要翻越一千五百米高的山峰,住进标高一千三百米的温泉旅馆。虽说在东京时已经做好了防寒准备,但和今早离开别府时相比,气温相差实在太大了。

明日抵九重山,后天就能到达竹田。不论是在明天的旅馆,还是在竹田町,我都会继续给您写信。然而,我最想对您说的是什么呢?我写的应该不会是旅途记事。那么,九重山和父亲的故乡,究竟会让我说出怎样的言语呢?

或许是想告别一声吧。但我很清楚,对我来说无言的告别才是至高无上的。虽然和您也没说什么话,但我觉得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请您原谅我母亲。”每次见面,我都代母亲向您道歉。

为了求得宽恕,初次拜访您家的时候,您就对我说过,您很早以前就知道母亲有我这么个女儿。并且,您说您曾幻想过同那位小姐谈谈您父亲的事情。

您还说,您父亲的事固然可以谈,要是能找个时候谈谈我母亲的事该多好。

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而且永久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如果同您相会,谈起您父亲和我母亲的事,那么,如今我只能因悔恨和屈辱而浑身战栗。我们不能谈论父母,那样的孩子们能够相爱吗?写到这里,我流下泪来。

自打我十一二岁时受到栗本师傅那次责骂,“三谷伯伯”有个儿子这件事就深深刻印在我心中。但我一次也没有同“三谷伯伯”谈起过那个男孩子,因为我觉得不好谈。连那男孩子有没有走向战场,我一个小女学生也不好过问。

空袭越来越厉害了。那之后,您父亲依旧时常来我家里。我常担心,一旦出事,那孩子就会和我一样,成为没有父亲的孤儿,所以我总是送您父亲一道走。细想想,那孩子已到应征的年龄,但不知怎的,我还一直把他当成一位少年。大概是那次师傅提起那孩子时引起的伤痛,深深渗透在心底的缘故。

母亲是个无用的人,我得出去买东西。在争争抢抢挤上火车的一帮人中,我发现一位美人,就挨着她坐了下来。我们互相询问到哪儿去,要买什么东西,说着说着,就扯到各人的身世上来了。

“我给人做妾。”

美人直率地对我说。

“我是妾的孩子。”女学生这么一说,美人大吃一惊。

“啊呀,不过,能长这么大,真好啊。”

看来,她误解了“妾的孩子”这句话,我只是羞红了脸,没有给予纠正。

她觉得我很可爱,时常约我一道去买东西。我们俩曾经从她的故乡新潟搬运过大米。我忘不了她。

长这么大又有什么好,我再也不能同您谈谈您父亲和我母亲的事了。

我听到了温泉瀑布的响声。所谓“水打”,就是使几道温泉水从高处落下,人站在下边受冲击。这样可以起到疏通筋骨、减轻疼痛的作用,因而被朴素地称作“筋汤”。旅馆里没有“内汤”(39),可以去宽大的公共浴池。这里位于涌盖山和黑岩山之间的深谷之内,夜间的山气会流淌下来。这里同别府的血池地狱以及海地狱的梦幻之色不一样,今日看到了山间美丽的红叶。从别府背后的城岛高原所能见到的由布岳也很峻秀。我从丰后中村站攀登饭田高原,途中观赏了九醉溪的红叶。沿着十三曲登上顶峰回头一看,逆光之中山阴和襞褶越发深沉,红叶之美也愈益纯厚了。从山肩照射过来的夕阳,将红叶世界打扮得分外庄严。

估计明日的高原、群山也会是好天气吧。我在遥远的山间旅馆祝您睡个好觉。我出外旅行,三天没有做梦了。

自从打碎志野茶碗那天晚上开始,我在朋友家里住了三个月,夜夜都难以成眠。我在朋友家住得过于长久了。上野公园后面租住的房子里存有少量的行李,也由朋友帮我取来了。

也是听这位朋友说,第二天您好像到公园后面的家中找过我。即便是朋友,我也没有对她说明我从那里逃离出来的缘由。

“那是个我不能爱的人。”当时我只能这么说。

“但他曾爱过你吧。被一个不能爱的人所爱,这样的故事大都是谎言。女人都想编造这样的谎言,虽然我会把你的当作真的……”朋友的意思也许是说,这个世界不存在绝对不能爱的人。她的话也许是对的。例如,假如像我母亲那样一心想死……

不过,力求使母亲的死变得美好的我被引向了何处,这个问题我想您最清楚。纵然不是被带领,而是主动前行,但二者是否混淆不清,我就无从判别了。然而,对于自己所干的事,自己能说是混淆不清吗?还有,站在旁观的立场看别人干的事,能说是混淆不清吗?当神祇和命运对人的行为加以宽恕时,能说是混淆不清吗?

有件事写出来可能不太合适,留我寄宿的朋友,从前和一个男人犯过错。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帮了我。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问题。然而,她不会知道我正陷入后悔的旋涡之中。

或许,我也像母亲,有些地方显得漫不经心吧。我一旦稍稍变得快活起来,朋友就同意我单独外出旅行了。

我觉得女人单独住旅馆,比起同母亲在一起,或母亲去世后一个人过日子,更显得潇洒自在。然而到了夜晚,依然会感到不安和忧愁,一种孤独感迫使我写出此种没有收件人的信笺来。自那之后沉默了三个月,现在究竟还想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