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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鹤 川端康成 1297 字 2个月前

别府观海寺温泉,十月二十日……

要是从别府乘坐中途经由大分的火车,去竹田就快些。但我想“就近”观赏九重群峰,特地选择了这样一条路线:翻越别府背后的由布岳山麓,从由布院乘火车到丰后中村,然后从那里进入饭田高原,再翻过南面的山峰,由久住町前往竹田。

虽说竹田是父亲的故乡,对我却是个未知的城镇。今日,父母已不在世,真不知是否还有人会迎接我。

“我感到,这座城镇是我心灵的故乡。”父亲说。或许正像与谢野夫妇和歌中唱到的,是个四方围岩壁、出入钻洞门的地方。

要是母亲,她会详细对我说明白的。据说在我出生之前,母亲曾经被父亲带着去过一次。

我原谅您父亲和我母亲的时候,就像是背叛了我的父亲。这座城镇即便是父亲的故里,对我却是异地他乡,那么,它为何会吸引我前往呢?是因为这座既是故土同时又是异乡的城镇,为今日的我所眷恋吗?难道我总想着父亲故乡的城镇,有着母亲与我赎罪的清泉吗?

归来拜父后,前行望家山。

此歌亦见于《久住山之歌》。

我以为,当我原谅您父亲和我母亲的时候,实际也就孕育着后来母亲和我的罪过。这件事或许就像咒语一般紧紧套住您、折磨您吧?不过,任何罪愆和诅咒都有限度,自我打碎志野茶碗那天起,这一罪愆就已经了结了。

我只爱过两个人,母亲和您。我说我爱过您,您或许感到惊讶,我自己也很不理解。但我认为,要是隐瞒不说,反而不能“愿卿得安逸”。我并不因为您对我所做的一切责怪您、怨恨您。我只是想,我的爱获得了最强烈的报应,受到了最严酷的惩罚。我的两种爱走到了可以走到的尽头,一是死,一是罪。这难道就是我这个女人命中所定吗?母亲用死做出清算,我负罪而遁走。

“啊,我真想死。”这似乎是母亲的口头禅。

“你想叫我死吗?”当我阻止她去会您的时候,她就这样威胁我。自从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见到您之后,母亲就一心想自杀。从我打碎志野茶碗那天起,我也明白了。虽然母亲去会您成为她自杀的根源,但母亲还是一个劲儿想去见您,这种心情让她好歹还是活了下来。可我阻止了母亲,是我逼她死的。自打碎志野茶碗那天起,我也一天到晚想自杀了。所以,我更加了解母亲了。如果母亲不死,我想我会死的。是母亲的死阻止了我的死。

那时,我在石头净手盆上打毁志野茶碗,只觉得神志恍惚,差点儿倒在石头上,是您一把扶住了我。

“妈妈!”我喊叫了一声。您是否听到了呢?要么就是没有叫出声来。

您叫我不要回去,您说要送送我,我只是摇头。

“我再也不见您了。”说着,我逃了回来。我出了一身冷汗,真心想死。我并不怨您,而是觉得我自己已经穷途末路,再也没有前途了。我的死连着母亲的死,似乎是必然的事。如果说母亲是因为忍受不住自己的丑行而死,我也同样打算如此。不过,有时也想到,悔恨的火焰中盛开着莲华花。正因为我爱过您,所以不管您对我做些什么,都不该说是丑行。我就像夏蛾扑火,母亲因自认丑行而死,而我却想要认为母亲很美丽,或许我在那梦中失去了自己。

然而,我和母亲不同。母亲见了您一次,心情就平静不下来,老想同您见面;而我只见您一次,梦就碎了。我的爱是开始,也是终结。与其说感情被压抑,止步于原地,毋宁说被撞击,被抛撒。

“啊,不行。”我想。母亲死了,我也完了。您若能和雪子小姐结婚,那就太好了。那样,我也获得了救赎。

您越是寻找我,追踪我,我就越有可能自杀。这话听起来也许太自私了,但正如我一往情深地想要认为母亲是美丽的,我一心想将我们从菊治少爷身边彻底抹消。

栗本师傅说,是我和母亲妨碍了菊治少爷结婚。我清醒后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师傅还说,自打菊治少爷同母亲见面之后,您的性格完全变了。

打碎志野茶碗那天晚上,我一直哭到天亮。我到朋友家,邀她一起去旅行。

“你怎么啦?眼泡都哭肿了……你母亲去世时,你也没有哭成这样,不是吗?”朋友惊讶地说。她陪我一同去箱根旅行。

其实,比起那时候,还有母亲去世的时候,更令我悲伤的是幼年时代的一件事。栗本师傅到我家来辱骂母亲,要她和您父亲分手。我躲在里头一听,哭了起来。母亲抱起我来到师傅面前,我很不情愿。

“妈妈正受到人家的欺侮,你在背后哭闹,叫妈妈怎么受得了呢?让妈妈抱抱吧。”

母亲说道。我也没有仔细瞧瞧师傅,便坐上母亲的膝盖,将脸藏在母亲怀里。

“嗬,连孩子都派上角儿了。”师傅发出一声冷笑。

“你很聪明,三谷伯伯他来干什么,你一定很清楚吧?”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连连摇头。

“你不会不知道。那位伯伯,他明明是有夫人的呀,都怪你妈不好,那位伯伯还有个比你还大的孩子呢,连那孩子都恨你妈。你妈的事要是给学校老师和同学知道了,你会觉得很丢脸吧?”

“孩子是无辜的。”妈妈说。

“孩子既然是无辜的,那就让她成长得更加无辜些,怎么样?一个无辜的孩子,真亏能哭得这么动人!”

当时我十一二岁。

“你没有为孩子干什么好事,她好可怜……你打算让孩子在阴影里长大成人吗?”

当时,我只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悲伤,比起母亲的死以及同您分手还要让我痛苦。

到达别府已是中午,乘汽车围绕地狱汤泉区(38)转了一圈儿。所幸,借助同船室友的关系,住进了观海寺温泉旅馆。

今天早晨在伊予滩海面航行,风平浪静。太阳照进船室的窗户,日光下脱去上衣,只穿一件衬衫还是汗津津的。轮船进入别府港,连绵的群山从左首的高崎山向右环抱着城区,好似一湾既大且圆的海浪。我想,在具有装饰风格的以波涛为题材的日本绘画中,是有这样的海浪的。观海寺温泉位于后山山脚下,从浴场可以一眼看到城镇和海港。我很惊讶,竟然有如此高旷而明亮的温泉场!围绕地狱汤泉区绕一周,车票一百日元,游览费一百日元,十五六所地狱温泉多数为私人经营,有名为“地狱工会”的工会组织。汽车走一圈儿两个半小时。

地狱之中有血池地狱和海地狱,其水色妖艳而又神秘,简直无可形容。血池地狱犹如从底部喷出血来,消融于透明的热水池里。血色鲜丽,池子里不断腾起滚滚蒸气。海地狱或许因池中热水呈海水之色而得名。我从未见到过如此清澈明丽、纯净淡蓝的水色。在远离城镇的山地温泉旅馆,于夜阑中想象着血池地狱和海地狱奇异的颜色,宛若梦幻世界中的一泓泉水。假如母亲和我徘徊于爱的地狱中,那里也有如此美丽的泉水吗?我恍惚置身于地狱温泉的水色之中。容我暂时写到这里吧。